寿宴的喧嚣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送走最后一批宾客时,明兰只觉得双颊笑得发僵,脚步也有些虚浮。她强撑着安排下人收拾残局,又亲自去厨房查看了明日要用的食材,这才往寿安堂走去。
夜色中的盛府褪去了白日的喧闹,只余廊下几盏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青石板上,映出她纤长的身影。
寿安堂内灯火通明,老太太并未歇下,而是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见明兰进来,她放下佛珠,含笑招手:"过来坐。"
明兰乖巧地坐到榻前的绣墩上,就着灯光细细端详祖母。今日老太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头戴镶碧玉抹额,虽已年过花甲,精神却极好。只是眼角的细纹比往日更深了些,想是今日应酬宾客累着了。
"祖母怎么还不歇息?"明兰轻声问道,顺手拿起小几上的团扇,轻轻为祖母扇着风。
老太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在明兰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今日见着元若了?"
明兰执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扇着:"见着了,在厅外碰见的。"
"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的声音很平和,像是在问今日的天气。
"不过是寻常问候。"明兰垂下眼帘,盯着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想着宾客的事。"
老太太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上的纹路。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祖孙二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可知道,今日平宁郡主也来了。"老太太忽然说道,"席间特意问起你,说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明兰心头一跳。平宁郡主是齐衡的母亲,向来眼高于顶。当年在书塾时,明兰就曾感受过郡主若有若无的打量,那目光总是带着几分审视,几分疏离。
"郡主客气了。"明兰低声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将佛珠放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苦。"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明兰心上。她猛地抬头,对上祖母慈爱而睿智的目光,鼻尖忽然一酸。
"祖母..."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老太太伸手,轻轻抚过明兰的发髻。今日明兰戴的是她前几日给的那支玉簪,通透的翡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玉簪,还是你祖父当年送我的及笄礼。"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追忆,"那会儿盛家还没现在这般显赫,你祖父也只是个六品小官。可他知道我喜欢玉,省了半年的俸禄买了这支簪子。"
明兰轻轻抚过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祖母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我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情爱,未必都要轰轰烈烈。"老太太的目光悠远,"有时候,细水长流的相守,反而更难得。"
明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今日齐衡的眼神,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可是祖母,"她声音微颤,"若是心里装着一个人,又该如何放下?"
老太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匣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方素帕,帕角绣着一朵精致的兰花。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老太太将帕子递给明兰,"她临终前托付我,等你长大了交给你。"
明兰接过帕子,指尖轻轻抚过那朵兰花。她的生母卫小娘去得早,留下的东西不多,每一件都格外珍贵。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老太太缓缓道,"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给不了你太多庇佑。临终前她同我说,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愿你平安喜乐。"
明兰将帕子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温度。
"祖母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断绝念想。"老太太重新坐下,目光慈爱,"只是希望你明白,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齐家门槛太高,平宁郡主又是个心气高的,你若执意要嫁过去,往后的路怕是艰难。"
窗外忽然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盏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明兰想起今日席间,平宁郡主看她的眼神。那目光虽然带着笑,却像是隔着层层纱幔,始终看不真切。她也想起齐衡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他眼中那份藏不住的深情。
"祖母,我..."明兰的声音哽咽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太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哭出来就好。这些年来,你总是太过懂事,太过克制。可祖母宁愿你任性一些,哭闹一些,也不想看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明兰靠在祖母肩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这些年来,她谨小慎微,处处周全,生怕行差踏错。只有在祖母面前,她才能稍稍卸下心防。
"今日元若同你说的话,祖母都看见了。"老太太轻声道,"他是个好孩子,只是...生在齐家,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明兰抬起泪眼:"祖母怎么知道..."
"傻孩子,"老太太替她拭去泪水,"祖母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看不明白?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当年你祖父看我一样。"
明兰怔住了。她从未听祖母提起过这些往事。
"那会儿你祖父已经定了亲事,是通判家的千金。"老太太的目光变得悠远,"可他偏要退婚,非要娶我这个五品官的女儿。为此差点被他父亲打断腿,仕途也受了影响。"
"那后来..."
"后来他用了十年时间,一步步从七品小官做到四品大员,才让族里的人闭上了嘴。"老太太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所以祖母不是要你放弃,而是要你想清楚。若是选择了这条路,往后要面对的艰难,你可承受得起?"
明兰陷入沉思。她想起齐衡今日的衣着,那身月白直裰看似朴素,实则用的是上好的杭绸,领口的银线云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腰间佩戴的玉佩水头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这些都是齐家门第的象征,与她这个五品官庶出的女儿,隔着天堑般的距离。
"其实,"老太太忽然又道,"今日平宁郡主私下找过我。"
明兰的心猛地一紧:"她说了什么?"
"她说元若这些年在朝中很得圣心,前途不可限量。"老太太的语气平静,"又说齐家这样的门第,需要的是一个能撑得起场面的主母。"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明兰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祖母,"她轻声问,"您觉得我配不上齐家吗?"
"胡说!"老太太语气陡然严厉,"我的明丫头聪慧伶俐,品性端方,配哪家都绰绰有余。只是..."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齐家的水太深,祖母舍不得你受委屈。"
明兰靠在祖母膝上,感受着老人家轻柔的抚摸。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在室内投下长长的影子。
"记得你刚来寿安堂的时候,才这么一点高。"老太太比划着,"瘦瘦小小的,见人就躲。那会儿你父亲要将你记在王大娘子名下,你跪在我面前说,只想做卫小娘的女儿。"
明兰轻轻"嗯"了一声。那时她刚满八岁,生母去后,在盛家如同浮萍。是祖母将她接到寿安堂,亲自教导,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归宿。
"这些年来,祖母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老太太轻叹,"欢喜的是你聪慧懂事,担忧的是你太过懂事,总是把苦往心里咽。"
明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祖母慈祥的面容有些模糊:"祖母,我让您担心了。"
"傻孩子,"老太太替她理了理鬓发,"祖母年纪大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大姐姐嫁得风光,可婚后过得如何,你也看见了。祖母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你能找个真心待你的人,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
明兰想起华兰姐姐。当年盛家与忠勤伯府结亲,何等风光,可婚后华兰在婆家受的委屈,她都看在眼里。若不是祖母时时护着,怕是日子更难熬。
"今日元若那孩子,看你的眼神倒是一片真心。"老太太话锋一转,"只是这世上的事,不是有真心就够的。"
明兰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祖母,若是我执意要嫁,您会拦着我吗?"
老太太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你若想清楚了,祖母不会拦你。盛家虽然比不上齐家显赫,但也不会任人欺负了去。只是..."她顿了顿,"你要答应祖母,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先护全自己。"
明兰重重地点了点头。祖母的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她纷乱的心绪。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老太太拍了拍明兰的手:"去吧,回去好好歇着。明日还要去给王大娘子请安。"
明兰起身行礼,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祖母依旧坐在榻上,昏黄的灯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明兰心里。
回到自己的院子,明兰没有立即睡下,而是坐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明月。今日祖母的一番话,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齐衡的心意她懂,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门第之见,还有齐家复杂的人际关系,平宁郡主的期许,以及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她轻轻抚摸着母亲留下的帕子,那朵兰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雅。母亲一生谨慎,最后还是落得那般结局。她不能重蹈覆辙。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明兰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夜莺落在枝头,轻声啼叫着。月光洒在它羽毛上,泛着银色的光泽。
明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齐衡送她一本诗集时说过的话:"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真心相待。"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有时候真心相待,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她轻轻合上窗,将月光和夜莺的啼鸣都关在窗外。今夜,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而寿安堂内,老太太依旧坐在榻上,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捻过。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轻声叹息:"这孩子,太过重情。但愿她日后,不会为情所困。"
月光静静地洒满庭院,照得那株海棠树越发清丽。今夜过后,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