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方落过雨,空气中还浮着一层燥热郁气。
兰疏不禁用手扇了扇,屋子小,烟味呛得她眼圈都泛了红。一旁的妇人拿来一袋纸钱,塞了一叠银锡箔到她手里:“妹子,你也别哭,大郎这人福薄,苦了一辈子。年纪轻的时候娶的那个媳妇生了小的就去了,好不容易一个人把小郎拉扯大了,手上攒了些余钱找了你这么个体贴的。哪曾想这么不凑巧......唉,大姐我也不说了。你给大郎烧点钱吧,叫他在地下别束手束脚的。”
兰疏“诶”了声,接过徐秋桂手里那叠银锡箔。她指尖沾了点水,把几张锡箔攥成一团,扔进火盆。火光跳动,火舌顿时吞没了那几张银纸。
兰疏昨日穿到这里时,原主的夫君就已经亡故了。前日里下了雨,这位满郎夜里去打猎时行至了山崖边,脚下一滑便从崖上摔了下来。
山崖本不高,奈何山间本来就人少,更别提是晚上,原主的夫君满郎就这么在下了雨的草堆里躺了一夜,没赶上最好的抢救时间,人就这么去了。
发现他的人还是满郎的儿子,这儿子和他一样,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成天小郎小郎的叫着。
思及这位小郎,兰疏心下不免一滞。她昨日见到了这位小郎,年轻的小儿郎汗湿的发丝凌乱,几绺几绺的贴在脸上。他一手撑着门扉,明明已是入秋了的日子,袖子短竟是只到臂弯。
身上的粗麻衣服已经浆得一塌糊涂,但至少兰疏早上见他出门时也还算齐整,眼下却是染了一身的血。
小郎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平稳:“我爹死了。”
“妹子,妹子?”
兰疏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原是火盆里烧银锡箔的速度跟不上她放入的速度,眼下已是堆得成了座小山。
徐秋桂抄起一旁的铁棍,只当她方才出神是因为难过。她翻动着盆中香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妹子,别难受了,总要向前看才能把日子过下去不是吗?我也是过来人,是懂你的。”
“多谢秋桂姐指点迷津。”
徐秋桂摆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都是一家人,满郎以前帮衬我们的多了去了,你们识字的说话真是文邹邹的,规矩还多。满郎把你带回家也不久,大伙以前也对你不了解,连你叫什么都不晓得.......兰妹子,先前说的那些话,希望你也别往心里去。”
兰疏这具身体原本的身份是镇上青楼里的倌人,满郎上月刚为她赎了身,带回了家里。只是草草办了酒,尚来不及去官府过文书给她个名分,满郎便死了。她本就出身青楼,多受他人冷眼碎语,更别提现下还背了个克人的名头。村里的人嫌她身份,大多不肯来帮忙发行丧事,徐秋桂今日能来,属实是帮了兰疏这一双孤儿寡母大忙了。
但兰疏无法替原主宽恕他人,没吭声也没点头,继续默默烧纸。
徐秋桂有些尴尬,搓了搓手又道:“你虽然年纪轻,来这也不过月余,但带着这么个半大小子,身份又......改嫁确实难了些。这样吧,改明等我家那两小子从镇上回来了,我就叫他俩来你家里帮衬几下,你可劲使唤,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晓得不?”
兰疏口中一个“谢”字方要出口,思及徐秋桂方才的话,便收回了那个音节,朝徐秋桂点了点头:“好。”
室内陷入沉默,唯有锡箔燃烧跳动的声音。
一袋纸钱很快就见了底,徐秋桂撑着地板站起身,敲了敲两侧大腿,朝外探头看了一眼:“天都快黑了,小郎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兰疏也跟着她往外走:“雨天路滑,许是路上耽搁了。”
正说着,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锣鼓唢呐声,道士嘴中高唱,手中摇着铃走在前头,六个男人抬着一方棺材跟在后头,腰上都扎了一条麻布。
为首的少年头上缠着一块白巾子,身上套着件粗麻衣裳,他人高,身量却不足,背脊青涩而稚嫩。整个人活像个竹竿,好似风吹就倒。
正是小郎。
小郎手中捧着一樽灵位,乌木颜色深沉,上刻“先考满郎之位”。
一阵风吹过,雪色孝衣袖角被卷起,小郎的手正抬起,兰疏一眼就看见了他腕下两寸处的那朵红得发艳的朱花小印。
朱花艳,凤临间。
少黎一剑,斩天阕。
小郎就是镜难。
是她笔下第一反派。
几年后,他就会被斩于断厄剑下,肉身尽毁,神魂不存。
她昨日果然没有看错。
想到他的结局,兰疏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不免晃了晃,脚下一软,竟朝后栽去。
“小娘,当心。”
她的背脊被一只手拖住,掌心并没有贴上,只有指尖触碰到了女人温软的身体。
兰疏张口欲言,镜难却已收回了手,捧着满郎的灵位,眉目温软。他低声道:“小娘,进去吧,父亲回来了。”
案台上,镜难把三支线香插进炉中。
帮忙的几个汉子见法事已然做好,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照理说,帮忙发丧是得留下来吃饭的,但......
他们的眼神不自觉地往兰疏身上瞟了瞟。
女人确实漂亮,但也确实是个灾星。若留在这里用饭,先不说会被旁人怎么议论,光是自家老父就得打断自己这一双狗腿。
踌躇几番,最后还是最年长的那个汉子道:“小郎,你节哀,我和你几个叔伯就先回去了。”
“好,小郎就不送几位叔伯了。”
徐秋桂看着几个汉子走出门,傻了眼,而后猛地一拍膝弯,朝镜难道:“小郎,你就让他们这么走了?也不留下来吃个饭?”
镜难没有回答。
缭绕香烟萦绕,兰疏有些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他明明就跪在自己身侧,兰疏却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好长一段距离。
默默半晌,镜难都没有答话,兰疏把徐秋桂拉出了灵堂:“秋桂姐,不是镜......不是小郎没规矩,是这几位大哥不愿也不能留下来吃饭。”
“我的身份,秋桂姐你省得,整个村的人也都知道。若这几个大哥今日留在这吃了饭,明日会有怎样的话还说不清呢!”
徐秋桂道:“这不还有我在呢吗!”
“可旁人不知道你在啊!嘴长在他们身上,真相岂非由他们说?”
徐秋桂愣了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那怎么办,今日他们回去了,你们家也还是会落下个没规矩的名头啊!”
兰疏笑了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秋桂姐且放宽心,我自有妙计。”
送走徐秋桂后,兰疏并没有急着回灵堂,她靠在门扉上,望着乖巧跪在灵位前的少年。他身材削瘦,背脊上的脊柱微微突起,一副可怜的单薄模样。
兰疏的手指不自觉攥上门板木料。
镜难是她的小说《千衡》中的疯批反派。
在她的设定中,镜难本来是个作风优良的五好青年,在拜入天下第一宗门归云宫后每天刻苦修炼发奋读书,课业成绩出众,但不得师尊青睐。镜难却心无旁骛,仍旧一心苦修,励志修得大道后下山为民除害。
但奈何同门欺辱,师尊冷眼,少年岁月何止一个“苦”字便可了结?种种因果累加,镜难剑走偏锋,变成了一个报复社会心理扭曲的小变态,盗走宗门至宝,夜屠拜月峰,成为了修真界人人喊打喊杀的第一魔头。
后来,镜难觉世间无趣,打算引天火焚此界,幸而女主千衡月及时出现,拔出镇山宝剑断厄,剑斩镜难。
兰疏还记得自己在写完镜难的回忆后补上的那两句话:
“其实他不叫镜难。那曾是逃亡的少年在途中见到的一名名唤‘镜难’的病逝修士,彼时的他仍心怀救世之梦,故用其身份,拜入宗门。”
“搅动风云的大反派一辈子都没有过名字。”
那时的她隔着冷冰冰的电脑屏幕写下了他的一生,虽心中怅然,但也不过须臾。
今时隔门而望,香灰浮动,兰疏亲眼见到了少年时还不染尘埃一腔赤忱的镜难,不免悲上心头。
与之而来的,是满腔愧意。
那种摧毁自己笔下无暇少年郎的割裂感叫她的心感到一阵钝痛。
“小郎。”
镜难回头看去,年轻而漂亮的寡母靠在门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夕阳勾上她的裙角。女人面色惨白,一双通红眼眸中有他看不懂的悲意。
这叫镜难顿了顿。
前世二十多年,旁人瞧他的眼神中有过讽刺、不屑、畏惧、厌恶,但还从未有人同兰疏一样,用近乎悲悯的眼神看他。
是因为他爹?
镜难起了兴味,站起身,走到兰疏面前。他乐于勾起旁人的伤心事,便刻意问道:“小娘,可是想到爹了?您......”
他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女人用手揽住了他,把他拥入怀中,哭得很是伤心。
他二人差不多身量,兰疏可以轻而易举地搂住他,泪落在他的肩头,点点温热。
镜难不喜与人触碰,背脊僵直。麻意从温热掌心触碰的地方逸散开来,杀意升腾,他放在身边的手慢慢抬起。
“对不起。”
将将要落下的一掌停在半空——离兰疏背脊一寸之隔的地方。
兰疏松开了他,把凌乱的发挽到耳后:“我失态了。”
镜难慢慢收回手,放到背后。
自己的这个小娘,对自己疏离又亲近,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其实叛出宗门前的事,除却受欺辱的那几桩,他都已记不太清,更不记得十五岁的自己——有个小娘。
不过,兰疏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镜难眼下是真的很想用凤临剑把这女人剖开,看看她的内里究竟是何模样,才敢对他露出怜悯的表情。
他垂眸,努力克制住胸中翻涌的嗜杀之意,伪装成乖巧的样子:“小娘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