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屏山碧出来,陆剑星就往自己的住处一路狂奔,冷风灌进嗓子里,如刀割一般刮着他的喉咙,他也没停。
回到房中,门“砰”地重重一关,陆剑星倚靠着门剧烈喘息着,脑子里还一阵阵发懵。
不受控制地,他眼前不断浮现水雾中姬少衡与李隐身影交叠、相拥相吻的场景。
师尊的长发被泉水浸湿,缭乱地贴着肩颈,衬得他皮肤比月光还要冰凉、还要白皙,一声声喘.息与呻.吟在陆剑星耳畔回荡着,让他喉间发痒,心也惶惶。
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师尊有了无法言说的邪念,他只知道今夜这样的念头更浓、更深、也更龌龊。
只是越想,陆剑星就越妒忌姬少衡。
他靠着门,无力地滑跪在地,嘴巴里一片酸苦,有些想哭。
在知道姬少衡之前,陆剑星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师尊眼中最特别、最疼爱的那个人,因为李隐曾不顾自己的性命,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出来,更是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他。
……
陆剑星第一次见到李隐,是在万侯城。
四个月前,不知从哪里飞来三头九尾血枭,盘旋在万侯城上空。
它们一见到城中的百姓,就张开足以遮天蔽日的翅膀,飞扑下去,生生撕杀;抑或着用铁钩一样的爪子将人抓到高处,再玩耍一般抛落,将其摔成肉泥。
陆剑星的父亲陆修远是万侯城的城主,血枭来袭那日,他率领城中一众大能修士,带上仙武法器,试图将这三头血枭逐一击破。
谁知这三头血枭盘桓于天,引颈齐鸣,竟召来数不尽的腐鸦,一只又一只,如同密密麻麻的黑点,聚集在一起时,远远看上去似一团黑色云雾。
这团“黑雾”狂飞着,乱舞着,从哪里掠过,哪里就会被鸦群啃噬殆尽。
寸草不生,何况血肉?
人一旦被卷进“黑雾”中,瞬间就会被淹没,肉眼根本看不见里头的人,只能听见“黑雾”里传来一阵阵近乎恐怖的凄厉惨叫。
不一会儿,连声音也没了,鸦群飞过去,地上唯余累累白骨。
城主陆修远曾经凭借手中的“宿名剑”威震江湖,手下效忠的修士、座下教养的弟子也都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可面对血枭这般可怕的魔物,竟是不敌。
短短七日间,万侯城的修士们被杀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数,到最后,年仅十四岁的陆剑星都要拿起剑来,随父亲母亲一起上阵对敌。
死亡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城中人是对死亡的恐惧,像阴影一样逐渐笼罩住整个万侯城。
与血枭厮杀的惨烈让一些高阶修士都怯战了,他们认为这样斗下去不过白白送死,万侯城的凡人百姓没法从血枭的眼睛里逃出去,可他们能御剑飞行、日行千里,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终于,一行修士起了异心,趁乱逃出万侯城。
此事教人发觉,上报给陆修远,陆修远以仙法寻踪,亲自将他们捉回,当众斩杀,又以城主之尊下了死令——谁敢逃,弃万侯城百姓于不顾,一律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杀掉的那些修士里还有曾经跟陆剑星朝夕相处的师兄弟,是陆修远看着长大的弟子。
处决的刀是冰冷的,陆修远的心却是血肉做的,杀掉他们时,陆修远也会痛苦到闭上眼睛,却又不得不挥下那一刀。
现在靠仙门修士日夜不休地守护着结界,才能阻止血枭进城。
倘若连仙门中人都怕得怕、逃得逃,结界一碎,血枭入城,用不了半日,城中的凡人百姓都将归沦为血枭饱腹的饲料。
他们如困兽犹斗,只是这样的死斗也撑不了太久。
血枭来袭的第一日,陆修远就给附近几座仙城递去了求援的书信,七日过去,也没看到任何一人前来襄助。
陆修远心底明白,不会有人来了。
如今万侯城所有人的目光压在他的肩膀上,城外的仙门修士、凡人百姓愿意为他一个命令而奉上一切,是因为他们相信陆城主能将他们带出这一场噩梦。
这期望的目光太沉重,几乎将陆修远压垮。
后来陆剑星在对战中受了伤,腐鸦啄烂了他半条手臂。
他的母亲赫连秋容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掉眼泪,不一会儿,赫连秋容一把将陆剑星死死搂进怀中,落下的泪水淌进他的颈子里。
“夫君,咱们为了万侯城的百姓,哪怕死战到底也是应该,可星儿还是个孩子……”赫连秋容红着眼睛道,“他不是将军,不是士兵,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派人护送星儿离开好么?有什么罚,我来领!”
陆修远眉头一沉,认为这种话不该从赫连秋容的口中说出来,在这个时刻,他最需要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身边。
“我刚杀了一干临阵脱逃的修士,现在倒要送自己的儿子出城?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万侯城的少主就算死,也该在万侯城战死!”
赫连秋容咬咬牙,起身冲到陆修远,狠狠推了他一把:“天底下却有你这样的父亲!他不仅是万侯城的少主,他还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啊!你就忍心看着他去死吗?”
陆修远眼见妻子大悲大痛,自是明白她此刻对陆剑星的爱护不过人之常情,只是眼下并非能讲常情的时候。
他捉住赫连秋容的手,拥她入怀中,温声安抚道:“夫人,万侯城的百姓都是咱们的子民,无论谁的儿子都要死守城门,绝不能退缩,倘若众心一散,结果只会更加万劫不复。”
赫连秋容又怎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她靠在陆修远怀中,默默流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星儿……”
陆剑星冲到爹娘身边,抱住他们:“阿娘,爹爹,你们别吵架,孩儿不怕死!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咱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孩儿愿为万侯城的百姓死战!”
赫连秋容听见这话,越发悲痛,失声哭道:“师兄,求你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陆修远将妻儿一把拢入怀中,低低地安抚:“别怕。”
烛光晃动着,映在陆修远脸上,时明,时灭。
不多时,陆修远沉声道:“我去请一个人帮忙,这个人一定会来。”
陆剑星想问是谁,陆修远没有回答,赫连秋容望着他,却像是猜到了,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又有两日过去。
万侯城迟迟没有等到那个一定会来的人。
直到寒星升起,夜幕降临,三头九尾血枭开始鸣叫,像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预示着新一轮的厮杀和抵抗要开始了。
陆剑星真想忘记那一天,可惨剧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
与血枭鏖战这些日子,他们也找到了这魔物的弱点——九尾血枭身上各处都坚硬如铁,即便伤了皮肉也能很快愈合,唯独翅膀与颈部处柔软。
赫连秋容年轻时雅号“凌波仙子”,只因她身法卓绝,又使得一手绝妙双刀,很是厉害。
那日她带领众弟子与血枭死斗,终于瞅准一个机会,掠到一只血枭背后,趁它不防,双刀猛下,生生砍断血枭一只翅膀。
那血枭厉声惨叫,庞大的兽身一歪一晃,整个儿从半空中掉下来,直直栽在地上,砸得尘土飞扬。
弥漫的滚滚飞尘散去以后,是赫连秋容一展双刀的英姿。
城墙上苦苦维持结界的修士们见状,精神为之一振,大声为赫连秋容叫好。
就连陆修远都忍不住一笑:“好!”
谁知其余两只血枭见同伴惨死,愤怒地悲鸣起来,一声又一声的啸叫响彻云霄。
下一刻,就见黑压压的腐鸦群从远方飞来,如同乌云压境一般,遮天蔽日。
情势危急起来,赫连秋容喝令众弟子迅速撤回城中。
赫连秋容本也能安全撤出,可她撤退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小弟子恐惧的哭喊:“师娘,师娘救我!”
她不该回头。
赫连秋容心底太柔软,这样的性情在关键时刻总是致命的。
她无法冷静到冷血的地步,看见那个被她当做儿子一样疼爱的小弟子薛巽就要惨死在腐鸦的吞食之下,她想都不想,冲回薛巽身边,托住他的腰腹,掌中运出全力,将他推往万侯城的方向:“巽儿快走!”
薛巽脱险,赫连秋容回头,挥刀阻拦飞来的鸦群,却转眼被这团吃人的“黑雾”淹没!
“秋容——!”
“娘!”
“师娘!”
刹那间,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眼睁睁瞧着赫连秋容的身影就那样消失在鸦潮当中。
在这一瞬间,陆修远也忘记了自己还是万侯城的城主,脑海中尽是往日里与赫连秋容的恩爱时光。
他们曾在天神的见证下约定患难与共、永不分离,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陆修远不及再想,从城上飞身跃下,奔向赫连秋容,想将她救回。
“城主!”
密密麻麻的腐鸦也将陆修远吞了进去,众人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看见宿名剑的剑光不断闪烁,如雷电一样在“黑雾”中窜动。
紧接着,“黑雾”变成了“血雾”。
陆剑星瞧着这残酷的惨象,绝望与恐惧灭顶而来,撕心裂肺地大喊:“爹,娘!”
“少主!别再去了!”几个师兄弟忍着泪水,扑上来按住陆剑星。
谁都知道绝不能再去送死了。
“放开我!”
陆剑星发疯一般挣脱他们的钳制,一头滚下城墙,自己跌得头晕眼花,也顾不上摔伤的腿,强撑起身子,哭喊着朝陆修远与赫连秋容跑过去。
“爹,娘——!”
那只站在山坡上俯瞰一切的血枭闻见了少年身上外溢的灵气,气味如同仙泉甘醴一样甜美。
它挥动起翅膀,卷起狂风,朝陆剑星扑去。
陆修远从腐鸦群中挣脱出一半身子,转头看见飞奔而来的陆剑星,双眼血红,自知一时的方寸大乱带来了无可挽回的恶果。
他痛悔不已,嘶声喊着:“星儿,快回去!”
陆剑星一抬头,就见血枭如钩的利爪迎面冲下!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让陆剑星忘记手中还有能挥舞的剑,他跌在地上,本能地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
被刺穿的痛苦没有如期而至,陆剑星只听到了一阵清澈的剑鸣!
滚滚雷声中,这只血枭凄厉地吼叫一声,妖身骤然裂成两半,黏腻滚烫的鲜血从天上溅落,在陆剑星上方落了一阵血雨。
陆剑星看着满身的血点,一时错愕,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抬头,就见一道颀长的背影挡在他的身前。
霜雪一样的衣,霜雪一样的剑,霜雪一样的人。
万侯城上有人认出来者,不免惊呼:“是‘白衣卿相’,李隐!”
“他怎么会在这儿?”
李隐侧首看了陆剑星一眼,眼眸仿佛一口不见底的深潭,有些波澜不惊的冷意。
对于小剑星来说,一眼万年了!=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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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剑动星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