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从脑袋上最高的那根头发,一直到细细打量到她们鞋子上沾着的泥巴印儿。
多尔像另外两人一样,提起裙角,深深的弯下腰,向王后鞠躬行。她的目光垂在王后的裙摆和鞋子上,却诡异的感到背上的汗毛竖立了起来。
仿佛此刻盯着自己的,不是纤细美丽的王后,而是一只竖起尾针的蝎子。
“起来吧。”她温柔的叫起她们,又问带她们来的侍卫:“这就是最后的那三个女孩?”
在得到侍卫肯定的答复后,王后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她没有再继续说话,抬脚往里走去。
更里面,是王后的会客厅。
守门的侍卫为她拉开大门,她走了进去,而她身后的宫廷,迅速分成了两部分。
少部分人跟在她的后面,也迈进了那扇更为华丽的双开大门,另一些则停下脚步,被留在了门外。
他们迅速在接见厅里找到了位子,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坐下阅读、演奏、聊天、打牌,或是拿起桌子上、抽屉里,做了一半的针线活,继续缝缝绣绣。
于是,被剩下的、孤孤单单的、像她们一样站在接见厅中的那女孩,是那样的显眼,就像一只天鹅的幼崽,混进了麻雀鸟巢。
她看上只有十六七岁,穿着淡绿色的长裙,如她侍奉的王后一样美丽而纤细。
她那漆黑的长发,宛如阳光下的鸦羽,洁白的肌肤,更胜冬季落下的雪花,红润而饱满的嘴唇,便是夏夜盛放的玫瑰也不能比拟。
但她站在那里,姿态端庄,举止优雅,却是那样的孤独,寂寞,仿佛被整个世界排斥。
无端端的,多尔觉得她看上去很眼熟,似乎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
但她可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一位气质高雅,深居宫廷的少女。
这叫她完全无法解释,自己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余光中,多尔看见,和自己一起来到王宫的两个女孩也在偷偷盯着那少女看。
她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惊讶又困惑的样子,好似看到了一只飞上天的绵羊,或者是长在树上的牛犊。
她们迟疑看看彼此,又看看那独自一人的少女,再看看多尔,似乎想从她这里确认什么。
多尔有些不耐烦,转过头去,正要问什么,会客室的双开大门打开了一边,一位个子高挑,步履优雅的夫人,从里面走出来,走到她们三人面前。
“霍特小姐?”她朝其中一位露出微笑。
那女孩儿忙点点头,行了个屈膝礼:“是……是的,夫人。”
“请您跟我来,王后要召见您。”
她说完,转身引路,霍特跟上她,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王后的会客室。
片刻后,她带着一脸疑惑的霍特走出来,叫来一个在桌边打牌的少女,让她将霍特送出鸢尾宫。
然后,她转向另一个女孩,又将她带近会客室的门后。
多尔伸出右手食指,看了看指肚。
霍特出来的时候,那里有一个细小的伤口,像是被针不小心扎了一下。
多尔可以以她这么多年做赏金猎人的经验起誓,在她进会客室之前,那伤口还没有出现。
而且……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穿淡绿色裙子的少女,刚刚一瞥间,她的右手食指好像也有一个那样的伤口?
她正踌躇要不要去向那少女套套话,那位高佻的夫人,已经带着另一个女孩儿走出了会客室。
她照例叫来一个人,让他把那女孩儿也送出去。
“菲尔德小姐?”做完这一切,她走向多尔,脸上依旧是亲切的微笑。
多尔没说话,只提了提裙角,微微弯了一下膝盖,表示那是自己的姓氏。
“请同我来。”那夫人并没有挑剔她的礼仪,她依旧笑着,连弧度都分毫未变。将她引进了会客室。
沉重的大门在多尔背后关闭。
王后坐在一张书桌后,其余人在她身边,站着等候她的吩咐。
多尔走上前去,在书桌前站住,深深的向她鞠躬致意。
“起来吧,菲尔德小姐。”王后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了。
多尔借着直起身子的功夫,迅速用眼角扫了一下四周,然后恭顺的垂下眼睛。
弗利尔也在王后的身边,和大约是用脂粉修饰过面容的王后不同,他曾如蓝宝石般令人沉醉的眼下,此刻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令他最近糟糕的睡眠,毫不掩饰的展现在整个宫廷面前。
认出来人是她,他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眼睛一亮,闪过一丝了然,但很快,那了然变成了另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庆幸的纠结之色。
他的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极难解决的问题。
在他身边,是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看相貌就是兰德派驻在明尼的大使先生。
王后的另一侧,离她最近的,是两位披着祭司长袍的老妇人。
多尔认得她们,满头银发的那位,那是明尼尔大圣堂大祭司,也是整个明尼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
另一位稍显年轻一些的,是负责掌管圣堂仪式的司铎。
除此之外,那些在王国中深得摄政王后信任的贵族近臣们,有不少也站在这间屋子里。
多尔拿不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但她现在可以确定,这一切都和弗利尔、和她曾收下的那三十几枚金币无关。
“菲尔德小姐,我的侍卫将你请来,是希望你帮助国家确认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王后再次开口。
“呃……我的荣幸,陛下。”
王后没在意多尔短暂的失礼,她看了大祭司一眼,于是有人端来一只小小的玻璃杯,大祭司拿出一个盛了小半瓶金色液体的玻璃瓶,在玻璃杯里倒入了一些瓶中的液体。
“请你走上前来。”
多尔遵从王后的吩咐,走到桌边。
司铎也上前一步,走到多尔身侧。
“愿太阳神与月神照耀你行的道路。”司铎做了一个赐福的手势,然后拉起多尔的手,用左手握住多尔右手的食指。
一根银针出现在她指尖,向着多尔食指指肚刺来。
多尔离开将胳膊向后一抽,手握成拳,背在身后:“对不起,但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被她这不驯的举动稍稍惊了一下,片刻后,司铎轻声说:“菲尔德小姐,王后需要取一滴你的血。”
多尔向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我不明白,”多尔垂着眼睛,“陛下为何需要我的血?”
司铎看了一眼大祭司和王后,似乎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王后沉思片刻,柔和的安抚着她:“我以摄政王后的名义起誓,取走一滴血,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
“即使是一滴血,也可以做很多事。”她抬起头,直视王后,同时稍稍向后收了收肩膀,改变了站立的姿态。
一瞬间,那个卑微又柔弱的城西少女消失了,任何一个精通武艺的人都能看出,这少女脸上的疤痕绝不是因意外留下来的。
王后抬手阻止了企图上前,将两人隔绝的贵族们。她站起来,尽力平视着多尔:“你如此防备,是因为懂得巫术吗?”
“听过,见过。”多尔简单的回答。
王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告诉你原因也无妨,但在我正式向民众传达这个消息之前,我要求你对今天发生的一切三缄其口。”
“我的意思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看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王后又通俗的解释了一下。
“我会的。”
“伊莉莎不是我与查尔斯国王生下的孩子。她不是公主,这就是昨日加冕仪式终止的原因。”
“什么?”过大的冲击,化做不可置信的话语,没经过脑子就从多尔的嘴里冲了出来。屋中众人一齐狠狠瞪了她一眼,无声的责怪着她的失礼。
“正如你所听到的。”王后反而是最不在意的那个,她等了一会儿,直到多尔的大脑重新开始思考:“伊莉莎既不是我的血脉,也不是查尔斯的。”
多尔转头看向弗利尔,得到了一个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的点头。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她不能掌控的东西笼罩了过来,多尔下意识将手伸向自己的腰间。她需要帮助,她需要她最亲密的伙伴的支持。
但她摸了个空,她的匕首,她最好的伙伴不在那里,在来之前,她把它和别的一些东西,绑在了她的大腿上。
于是她将手转向自己的胸口,同时深深的呼吸,企图按住将跳动越加快速的心脏。
无数个念头纷杂而至。但在那一瞬间,在众多截然不同念头中,多尔只抓住了一个。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门外的绿裙少女看起来很亲切,像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女的样子……如果她的皮肤再黑一些……再粗糙一些,如果她的头发再毛躁一点……脸再稍微长一点……
那么她简直就像……就像……
就像母亲的脸庞。
一片茫然中,她看向自己唯一熟悉的人。
弗利尔迟疑了片刻,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公主一直处在良好的照顾中,即使是被理查德俘虏期间,她的乳母和女管家也没有让她离开过她们的视线。她唯一可能丢失的时间就是……”
弗利尔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就是王后在明尼尔大圣堂避难的时候。因此,每一个在那个时期到过大圣堂的,且年龄与公主相仿的女孩,都需要举行认血仪式,以确认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