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数个山岭的赤歧大营主帐。
一个血人趴在大帐中央,仔细去看,可以发现他身上全是鞭痕,膝盖以下的骨头全碎,此时艰难地想抬起头。
赤王坐在主位上,怀里搂着一个瘦弱的男人,他看着下方的血人,温柔地笑:“阿麻木,讲讲你是怎么抛弃战友然后自己回来的吧。”
很轻很温和的语调,听起来像山涧的清风。
但阿麻木最是清楚这个男人有多凶狠,他如今一身的伤都是他让人下的手。
赤王槊川,是羝族六王中最喜欢虐杀的王,仅次于阿旦皇。
“我——”
“好好说,给你留一个全尸。”
“我们本来想从那边进去,阿斯达,咳——”呕出一口血来:“和阿鞘先爬了上去。”
阿斯达是队伍里最勇猛的勇士,阿鞘比他差一点,前往那处烽燧时他们还定了比试,比谁先爬上去拔了大庆的旗,后来阿鞘先爬上去,然后被人用火把砸了下来。
“咳,那人的力气应该很大,阿鞘没扛住,落了下来,除了阿鞘,他还,砸了许多人,快一半。”气若游丝的语气。
槊川看他:“那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我在林中——”放哨。
他两眼一翻,趴在地上。
立刻有人上前去试他鼻息,确定无气息后,朝槊川摇了摇头。
槊川摸了摸头上的羊角:“这般便死了?”
“死了。”
“他口中那个阿鞘的力气大吗?”
“阿鞘是我们部落数一数二的勇士。”这时旁边一个头有白发的中年男人忽然开口,他心痛地看着阿麻木,却也只能咽下这口气:“赤王大人吩咐,首领自然是挑选了极佳的勇士去突袭。”
若不是赤王要求不披甲,怕引起大庆注意,他们部落的十三个勇士又怎会死得这么容易?那本来是他们部落的未来啊。
槊川笑了一下:“我不是不信任阿泣长老,我只是担心这些人骗了长老和首领,如今看来,他们果然是骗子。”
被称为阿泣长老的中年男人闭了闭眼。
他们才不是骗子,你槊川才是最大的骗子,蒙蔽了皇和其他五位王,靠着坑蒙拐骗的功夫爬上如今赤王的位置,一日日只想着享用男色,却于军事上无半点才能,还想着偷袭孟锦关,却葬送了他们厄於部落近百个勇士。
若不是撤退即时,怕还要死更多人。
来年羝族大比,他们部落排名怕是要落到尾巴。
“骗子的话不能信,阿麻木说的话也不能信。”槊川哂笑:“若真有这般神力者,怎么可能是个小小的戍卒,长老啊,你们部落这些人,总是不喜欢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阿泣长老点点头,附和他:“是啊。”
……
对于如今驻守在孟锦关的西北军来说,击退兀牧虏是一次小小的胜利,朝廷赏赐了酒肉,吃得比年关时还好些。
崔赢本以为陈酒口中的爵位报下来会很慢,但没想到三月报上去,六月便下来了。
此后他便是一名公士,享岁俸50石。
远方的信儿从边疆孟锦关吹向崔赢的家乡,马渠去寻乡蔷夫报今年田里的长势,没料到会听到崔赢的消息。
“说是在边关立了功,如今是一名公士了,县尉大人说在县里给他分了一处宅子,还有田地和仆人,渠啊,你也莫要太担忧他的未来了。”
马渠闻言,一怔:“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这可做不得假。”
他还是怔怔地点头。
“这是好消息啊?”
“是的。”
当晚,马渠便拎着一壶酒去了崔贵墓前,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临了说到崔赢,声音不由激昂起来:“贵哥啊,你家崔赢也算是光耀门楣了,这可是爵位,多少人几辈子都博不出一个爵位,你家崔赢便得了,还是比五十石的公士,往后哪怕他的田全部没有收成,他也不怕没饭吃了,这真是极好的事情。”
“公士啊公士,多难得,往年他屎尿屁憋不住往我身上撒尿的时候我还暗地里嫌弃呢,现在想想,这可是公士的尿啊。”
“若你还活着,这辈子便也能享崔赢的福了,我听乡蔷夫说还有个仆人呢,咱都是差点去给人当仆人的人,崔赢竟能有个仆人!嘿!他从军前,我便觉得他未来必定是个有出息的,没想到他成了公士……”
到后来话不成话、句不成句,马渠将最后一点酒倒在崔贵的墓前,踩着月色归了家。
……
崔赢看了会儿烽燧小方窗里的月亮,又把头缩回来。
黄元和洪漆在聊集市将开的事情,他们前些天去城里面领粮草物资,便听负责的人提了几句。
“说的是六月初八才开,算算日子就是后日——”黄元掰着手指头数,又抬头:“我想去,你们呢?”
卢弦提醒道:“最多只能两人去,不得耽误防务。”
“那后日休息的是——”黄元算了算:“好像是阿酒和阿赢啊。”
他立时转向崔赢:“阿赢,便和我换换当值如何,我想着去集市玩玩。”
崔赢对这集市其实有点兴趣,但不多,主要他不知道要买些啥——
倒还是有想买的。
“换可以,但黄哥得帮我买几只鸡回来。”
“不行,我也想去,但我不想和元哥一起。”陈酒立刻反对:“要是后日是和元哥一起,那我不去。”
“那你便和我换。”洪漆的声音从烽楼上传下来,虽有些小,但能听清:“我也想去。”
陈酒:“行。”
崔赢也不知黄元和陈酒之间出了什么矛盾,他们伍天天都在互怼,但像这么明目张胆的嫌弃还是头一回,当然,最关键的是黄元居然不生气,换往常,他早便开始怼了。
“集市有些什么,和县里的集市都一样吗?”
“除了东西要贵两三倍外没有什么差别,还有卖东西的不一样。前些日子不是有犯了罪的官属贬为贱籍被流放到这里吗?还有年初陛下大赦的一些死刑犯?还有些想赚我们钱的商户?”黄元如数家珍:“便是从这些人手里买东西,赢啊,你可知道这集市上最火热的是什么?”
“是什么?吃食?”
黄元笑得一脸猥琐,摇摇头不说了。
“元哥,阿赢还小,可别带坏他,你耐不住寂寞是你的事,便莫要宣扬了。”陈酒皱着眉头,理了理甲胄上落下的头发,他道:“元哥所说,是女间。”
崔赢懂了,他“哦”了一声。
他其实知道这个,青松县也有,就在卖杂货那条街背后的小巷子里,他小时候有一次和父母一同去县里赶集,便被特别叮嘱不能往那条小巷子跑,但他芯子又不是小孩,听周围人说话便也猜出来了。
那些人也都和黄元一样,露出这样奇怪的笑容。
“我这次可不是去女间!”黄元道:“我是要去市南那家酒舍,我可听人说了,等到开市那日,酒舍会有女子唱歌跳舞,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说着说着他又露出美妙的表情,以一种奇怪的语调继续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崔赢皱眉:“你不会就只会这一句吧?”
黄元拧眉:“你便就全会?”
“当然,我阿父给我阿母唱过。”他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上巳节,但是他阿父确实唱过,还想教他:“我阿父给我阿母唱过《关雎》,还唱过《上邪》,可好听了。”
话音落下,烽燧里一时竟有些沉默。
黄元笑容消失,目光黯淡。
“阿赢阿父阿母感情应当极为美满。”陈酒道,成婚后还给妻子唱《关雎》《上邪》,他身边就未曾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人家。
“阿赢阿父会唱,那阿赢应该也会唱啰?”洪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唱一个啰!”
“我不会!你们又不是我喜欢的姑娘,我干嘛给你们唱!滚滚滚!”
“原来你不会啊。”“可惜了阿赢不会。”“还说听一听阿赢唱的曲儿呢。”
十七号烽燧里忽然吵闹起来。
卢弦看着这帮人玩闹,忍不住摇头:“你们便这般喜欢听曲儿?”
“自然!”“伍长也会吗?”“伍长给我们唱《上邪》吧。”“不听阿赢的曲儿,咱们听伍长的!”
卢弦撇撇嘴,他从烽燧底下下去,不多时又上来,手上拿着几片叶子:“我会用叶片吹曲儿,我曾有个快要定亲的娘子,我便给她吹过《上邪》。”说到这他老脸一红,昏暗的油灯下十分清楚:“我到现在也就只会《上邪》这一首曲儿罢了。”
他把叶片含于唇中,清脆的曲声幽幽地在烽燧里响起。
声音不大,卢弦控制着声音的大小。
烽燧里的另三人兼烽楼上的洪漆安静地听着。
崔赢回忆起许多年前东陂里的茅屋,那时他窝在阿母的怀里,听阿父给阿母唱《关雎》,听到“窈窕淑女”时他就听出来这是情歌,还和阿父说他不知羞。
一恍这许多年,现下就只剩下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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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公士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