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不觉回到太子身边,颇有些魂不守舍。
易真坐在上首,旁观他在坐席上扭来扭去半天,终于笑叹道:“孟郎,我观你坐立难安,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命令伶人退下,又叫人拿来酒壶杯盏,表示自己愿洗耳恭听。
孟不觉默了默,主动在他对面坐下来,提壶给易真斟了一杯果酒:“我今日碰见一个人。此人同我说,太子仁义宽厚,素有贤名。”
易真微微一笑。俗名而已,他不在乎,但孟不觉在谈正事之前先把他高高捧起,这就让他很好奇接下来对方想要说的内容了。
果然,孟不觉做足心里建设后,说道:“我今日遇见一个人。此人聪颖有趣,虽为奴婢,却很聪慧,还很有忠心,明明也觉得殿下很好,却并不愿意侍奉二主。”
哦?
易真起了点兴趣。
忠义?孟不觉是真遇见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人,还是单纯在借事表忠心?
易真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在膝上轻敲了几下。
“是吗?”
他面上洇出一个浅浅的笑。
“这位‘忠仆’都与你说了什么?”
“说倒没说什么,我迷了路,她给我指路,只此而已。”孟不觉答。“她去送珍珠给谢七郎,我俩还交换了名姓。”
“哦?看来你很喜爱她?”
“那怎么可能!她、她还是个小小的小娘子呢。”
易真闻言微笑。他并不太信孟不觉的话。若孟不觉没做亏心事,又何必在谈话伊始先说恭维?
他于是随口说道:“好罢。我听你言语里对她颇推崇,本打算厚着脸皮去谢大人处替你讨她的身契,你既不愿说,那就算了。”
“……哎呀!我真没那意思!她看着才七八岁大,我能对这样小的小娘子动心,那我成什么人了?”
孟不觉如今也反应过来是自己最初那番话让太子误会了。他急得站起身,绕着亭子转了两圈,举起右手指天发誓:“我,我若真有那等禽兽心思,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侍立在太子身后的容桑噗一声笑了。
他难得也起了逗弄孟不觉的心思,出声说道:“为一个婢女,发这么毒的誓?我也有些好奇了。这婢女究竟是何等绝色?”
“就一个普通小孩儿呀……你若实在好奇,去偷偷看看就是了。她叫春姬,听她说话措辞像是读过书的。”
易真忽然侧身,与侍立在他身后的容桑对视了一眼。
“春姬。”他问。“本宫那新弟弟来要的人,是不是就叫春姬?”
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迅疾而戏剧化,以至于孟不觉的脑子总是落后于事态半步。等他的神智终于回笼,人已经在一处恢宏大宅的院子里,所有人都跪着,只有易真、容桑、谢家主君与一个白胖的少年站着,双方间颇有剑拔弩张之感。
他跟着身周的其他侍卫一起跪拜行礼,这个视角看不见人的脸,只能看见晃动的袍角、精致的鞋履,以及贵人们腰间宫绦长长的下摆。
他听见新鲜出炉的三皇子结结巴巴道:“皇……阿兄……我……”
太子白玉般的手在他的前襟拨弄,堪称温柔地替他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鼻尖是兄长衣上的幽香,眼前是兄长修长白皙的手指。三皇子一时连呼吸都忘了,两只眼直直盯着太子的面庞,脸蛋红的要滴血。
忽然“嘎吱”一声响。孟不觉循声偷偷抬起头,原是容桑握住了腰侧的剑柄,施力之大,剑柄上的黄金纹饰都有些变形。
容桑看着清瘦,却有这么大的气力,真是人不可貌相。
孟不觉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膝盖。他其实还不很明白易真为何要来讨要春姬,但他看出来了,东宫与这位三殿下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
……话说回来,这位三殿下说话,似乎也有点边城口音啊。
孟不觉维持着跪姿,思绪却早已飘远了。他想着易真,想着春姬,想着习以为常又好像不同寻常的一切,不知不觉又跟着众侍卫起身来去,连春姬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什么时候捣胳膊叫他都没注意到。
“喂!”
见他不理睬自己,春姬略提高了声音,用气音叫他。
“孟郎君!殿下在叫你!”
孟不觉恍然回神,探头往四方看,便见三皇子的车驾远远走在前头,坐在车上的人蔫头耷脑、坐没坐相,可见在太子这里没讨到好。
而距离他三步之外,谢家主君愤然拂袖而去。易真背对门负手而立,面上没带笑,仅有沉思之色,不知想到什么,连眉毛都皱了起来。
良久,他咳嗽了几声,声音略有虚浮:“……有趣,有趣。本宫这位三弟,方才说辞倒与孟郎君很是相似。若不是孟郎就在眼前,本宫几乎要怀疑孟郎与他原是一人了。春姬,你如何看?”
孟不觉下意识站起身想扶住易真,而一直站在易真身后的容桑比他动作更快,紧走几步搀住了易真的胳膊。
依旧低着头的春姬说道:“奴侍立笔墨,尝闻志异,某地某君黄粱一梦,竟于梦中浮生一甲子,得观他人生平诸事。兴许三殿下也是梦中偶得机缘罢。”
易真沉吟不语。
良久,他道:“先回去。若真是浮生一梦,本宫倒要看他梦到了几分。”
容桑先一步服侍易真上了车,临走前用眼睛瞥了瞥春姬,示意孟不觉多照顾她一些。
春姬年纪小,不会骑马,孟不觉抱她上了自己的马,小心圈住了她。
春姬道:“今日之恩,奴铭感五内。”
她虽年纪小,男人的眼神还是能分辨一二的。孟不觉对她有欣赏,却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意思;太子没有什么想法,看待她时目光平静,与看待花草无异;而容桑出身高贵、又与太子亲密,他的态度表现得更直接,甚至不屑于应付一下——他压根不在乎她。
三皇子则不同。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也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过平常,可这个陌生人非说见过他,还特意找来自己的主君,将被罚去扫地的她拖到了厅堂上。
没人在意她的感受。她像一只包袱被丢到他面前,而他打量着她,好像在打量货物,一件势在必得的附属品。
她讨厌这样的眼神。
孟不觉道:“不必谢我。今日全然凑巧。你若是要谢,便谢殿下宽宏罢。”
马具是按照他的身形制作的,春姬比他小很多,坐在马上恐怕不会很舒服。
他因此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让春姬坐得舒服一点。
春姬道:“是该谢殿下。刚刚殿下和容二郎说话,我听见他叫容二郎去取我的身契了。”
“哦?殿下果真免了你的奴籍?”
“是呀。我也很意外。”
春姬露出浅笑。
“早知……兴许你问我时,我便答应了吧。”
摆脱奴籍,成为自由人甚至女官,这是之前的春姬所不敢想的。太子与三皇子的争执她旁听了全场,三皇子言辞粗鄙、城府浅薄,完全不是太子的对手。她不明白谢家主君为什么要这般尊崇一个哪哪儿都比不上太子的人。
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接触不到权利中心的小孩子。比起在权术里浸淫了十数年的易真、容桑等人,她还嫩得很呢。
他们在这里喁喁交谈,坐在车里的易真和容桑也在谈论这位莫名其妙的三皇子。
容桑道:“三殿下身份存疑,谢氏待其倒极礼遇,很难说不是陛下授意。”
他对皇帝喜欢不起来,但也谈不上讨厌。
易真吃了颗车里备的药丸,待呼吸平顺些,说道:“圣心难测,不可妄议。”
太子倒真不在乎皇帝怎么想,毕竟他的太子位是因皇帝无年长子嗣的窘境、是因“此子天人也”的批命而来,不是由自于皇帝的宠爱。
一为神授,一者君权,皇帝不喜欢他才是常理。
容桑心思重,他不欲同容桑说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扭头挑起车帘,微笑道:“看。春姬与孟郎在一起多开心。我那三弟不适合带孩子。”
容桑的心思果然被他转移了:“他哪是想带孩子!……”
这小婢才多大?十岁?八岁有吗?什么样的畜牲能对这么小的孩子动心思?
容桑本就不喜三皇子痴肥蠢笨,如今发现此人竟还好色无耻到这番境地,更连提到他都嫌嘴脏了。
易真体贴地为他续上一盏花露,用小匙调和进蜂蜜,轻轻推到他手边:“莫气。三弟出现得突然,最迟五日后,自会有人将三弟亲友行踪等一应事呈报于我们。”
他屈指轻轻一扣桌板,继续说道:“彼时,还需葆儿替我去趟三弟养父母所在之地,帮忙打探一番三弟玉佩的来历。”
正在喝蜜水的容桑手指一颤,眼帘旋即抬起来,目光迅速往车外一扫。
确认没人靠近车驾偷听,他方才凑近太子,用气音说道:“殿下是觉得……”
“做兄长的,自然怜惜亲弟弟。”
易真笑笑,垂眸掩去思虑之色。
“他千里迢迢来上京寻亲,孤自然要了解他过去受过的苦,才好补偿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