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子车驾回到东宫,太子上表表示自己心念兄弟,故而私下探望,恳请皇帝看在三皇子诚信礼佛、自己确有好转的份上,允许三皇子回宫休养。
趁太子面觐皇帝的工夫,孟不觉找到收藏书册的长慎宫,找那里的小官吏讨到了太子给他看的简牍以及新收的昨日对话抄录,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又看了一遍。
容桑……啊。这位他熟啊。容家的二公子(在易桓那头,他似乎成了大公子?),太子最为宠信的臣属,年少即有才名,和他交游的人也大多是文人。也正因为容桑声名在外,不少寒门文士千里迢迢来京,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容府拜会,容桑会代太子考校来人才学,并将其中有才德之人引荐给父亲和东宫。
春姬……春姬现在在长慎宫的一位女官手下做事,主要负责文书整理和修缮。她确实是个蛮有意思的小女孩儿,孟不觉也确实挺喜欢她的。
李妙仪……准太子妃,是太子太傅第三女,据说少即颖慧,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前太子状况极差,皇帝曾动过让她尽早嫁入东宫冲喜的意图,但随后容桑找到姜医师、太子身体好转,提前大婚之事也就不了了之。截至目前,李妙仪还在各处州郡游历考察,时不时给太子寄些土仪和书信。他们两个人感情很好。
王黎……嗯?这个人是谁?既然姓王,又做过中庶子,应该也是望族弟子?关于他的描述这样少,且此人现在都未曾出现过,看来太子不怎么信任他?
他摊开纸,咬着笔杆思考片刻,在纸上写下找出的一个个人名,又接着往下看。
明帝……孟不觉对此人暂不予置评。梦中的“易桓”和易央描述的明帝有些差距太大,他很难把那个爱哭爱撒娇的“易桓”同果决独断、慧眼识珠的帝王联系起来。
崔延……小兔子。长得也白白的,确实很像小兔子。但若梦中之事确乎发生过,这只兔子说不定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谢沅……强抢民女的混账东西。他向来眼高于顶,后来为谢家引来那样的祸事,也只能说命中应得。
崔夫人……谁?
郑昀……此人似乎颇为重要。易央提到了他不止一次,还总说“等郑先生回来就有办法了”。看来此人计策颇多,不得不防。得想办法找到这个郑先生,必要时或许得杀了他。
孟不觉花了两个时辰细细品读这本简牍,随即另取一纸,将简牍中提到的所有人名撰写于上,开始勾写不同人之间的联系。
谢、崔两家似乎属于同一派系,春姬曾经在谢家做奴仆,在他的梦里,太子并没有赎她出来,因此她其实也当归属于谢、崔派系——如此看来,明帝身边的拥趸应大多为世家望族,与追随者多为寒门子弟的太子立场相悖,也难怪他俩到最后分道扬镳。
孟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发现易真已从外归来,正站在他身后,俯身默读他在纸上写画的东西。
他忽然出声道:“并非如此。”
他弯下腰,伸手握住孟不觉的腕子,引着笔锋向下,在谢沅、崔延的名字上轻轻画了一道。
“仲源因谢沅而亡,谢沅被逼自尽后,谢家的名声必然也跟着臭了。没有士族能够接受一个随时会背刺别人的友盟,他们只是受新帝宠爱、尚且还好用的刀罢了。他们会比谁都希望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家风骨尤在……哪怕就是皇家把他们逼到了这个境地,他们也只能感恩戴德,抓住皇帝给他们的机会往上爬。”
他敛衣坐下,又带着孟不觉的笔向左,停留在郑昀的名字上。
“若将天下比作花圃,望族便如名贵花木,寒门则如蔓蔓野草。花木虽好,然世人皆知其如何栽培、如何选育;而野草平凡,却难辨其种类习性,反而较花木更莫测。”
他换了居家服饰,没有戴冠,俯身时幅巾后摆从肩头滑落,带着清幽的香气拂过孟不觉的脸颊。
孟不觉抬起头,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和秀挺的鼻梁上。
他想到梦中太子教导易桓的场景。那个殿下比易真要更虚弱也更苍白,握着弟弟的手教他写策议时,常常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头痛而略微弯下腰,眸中随即弥散开朦胧的水汽……
易真忽然用笔杆敲了一下孟不觉的头。
孟不觉“哎呦”一声,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易真看,对方的脸庞上已经被他看出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易真丢下笔含嗔道:“原是孤自作多情。孟郎请自便吧。”
他起身要走,孟不觉连忙抱住他的腰,口中胡乱讨饶道:“殿下,我的好殿下,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易真挣不过他,到底还是被他拽着拉回原处,手里又被塞了笔。
孟不觉坐在他身边,一手环着他的腰怕他离开,另一手支着自己的下巴,两只乌黑眼睛很讨好地望着他:“殿下继续讲给我听,好不好?我保证不走神了!”
易真扶额道:“也是孤昏了头。你今后入仕也该走武职,何必在乎这些弯弯绕绕。”
他又一次想要走,但孟不觉抱得很紧。他挣脱不得,只得坐在原处,继续用笔在纸上勾画:“崔夫人……是崔十二娘,也就是昨日我们在长安寺见到的那位小娘子。”
“那王黎?”
“孤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彼时的‘我’应该已病重垂死,回天乏力,想来他不过是安排进来监视‘我’的人罢了。”
易真温声慢语道。
“至于是谁安排……呵。”
他略过王黎,笔墨又落到郑昀的名字上:“此人家境贫寒,家中唯有一老母。他愿为易央驱策,是因为易央曾在冬日施舍给他和老母一袋粮食。此人待母至孝,事君至忠,偏偏出身低微,如乱流中一浮萍;若他因易央而死,不免太过可惜。”
他言语中隐约还有招揽之意。
孟不觉看他一眼,偷偷搂他更紧:“识人尚且不明,如何算得能士?”
“知恩图报已经很难得。人无完人,不可苛求太过。”易真说。“要学会取大放小。”
孟不觉才不吃他这一套,将脑袋一低、朝他手底下凑了凑,口中嘟囔起来:“那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我要找他麻烦。”
易真闻言叹了口气,放下笔回抱住他,在他脑袋顶上摸了摸。
“莫要太过苛责。”他温言道。“这世道,能从边关一步步走到上京,他已然很不容易。”
“世上不容易的人有太多,有些活下来,有些会死。”
孟不觉倚在他怀里,一双黑眸定定望着他。
“……殿下已决意要启用他?”
“孟郎果然聪慧。”
易真垂下眼,看着他不自觉睁大的眼睛,很满意似的微微笑了笑。
“若孤的‘三弟’能像孟郎这般聪慧该有多好。”
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孟不觉的脸,在对方嘴角轻轻一按,神色略有玩味。
孟不觉心中一突,面上还是笑嘻嘻的:“那好可惜,孟某只是东市卖鞋的小贩,做不得文臣,更当不得殿下的兄弟。”
是高宣说了什么?还是今天清醒后再回味,那个梦到底让他产生了怀疑?
孟不觉心思急转。
太子方才的举措颇为暧昧,显然不打算因为他昨夜的僭越降罪给他。
是因为对他的皮相还算满意吗?
他双手环着易真,神情真诚而喜悦,仿佛完全听不出对方的怀疑,一心沉湎在自己的爱情里:“况且这样不好吗?聪明的兄弟会威胁到殿下的地位,聪明的孟舒却可以做殿下的助力。殿下,文人刀笔可以杀人,舒的剑只会比他们更快。”
他的神情是那样真诚,易真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有些索然地抽回手。
他说道:“孤不需要你为孤杀人。你好好呆在宫里,便是对孤最大的助力。”
易央对他有用,也已经被他打碎、对他臣服,他不再需要杀死他,“三皇子”的位置暂时还可以给易央占着。
他当然也知道世家必然会寻找、扶持一个新的“三皇子”做傀儡……可是那又如何?皇帝也不是傻子,定然不会喜欢聪明到真有可能上位的假儿子,而易央想来已经让他吃够了“傻儿子”的教训,他不会再那么轻易地认儿子了。
想到此处,易真不由得轻轻笑了笑,抬手遮住了孟不觉疑惑的双眼。
他温言道:“孟郎是一柄宝剑,用宝剑砍劈浑水,水流不会被砍断,剑身却会被水锈蚀。暂且稍待吧。待日后寻得空隙,孟郎若不弃,孤会予你一个前程……唔。这是做什么?”
“可我想要的是这样的前程。”
孟不觉舔舔嘴唇,故作无辜地抬头看他。
“殿下,舒是为了你留在上京的。殿下也不讨厌这样不是吗?为何不愿意同舒一试?”
易真按着他的肩膀看着他,嘴唇上泛着水色,神情明灭不定。
片刻后,他俯下身,伸手轻轻托住孟不觉的后脑,笨拙地学着孟不觉亲吻自己的动作,回应并加深了这个吻。
“孟郎自言曾在书塾外旁听,不知可曾听过夫子讲史?”他在亲吻的间隙里说。“前朝董氏以外臣身得幸,荣宠无二,然为天下人攻讦,在皇帝死后,竟至畏罪自裁而死,其家亦被抄没,下场凄惨。”
他松开了孟不觉,抬手擦去唇上水迹。
“因此,孤授意仲源苦读扬名,并要东宫擢录曹官、一应选用之事,皆经由他手。孤要士人皆知,他们若日后入朝为官,仲源便是他们的前辈、他们的知遇恩人。孤要堵住天下人的口舌,要他们知他敬他,孤要他名正言顺地站在孤的身边。”
孟不觉心中震撼,一时失语。
易真看着他微微一笑:“孟郎,你想要的前程就在孤准备给你的前程里。此次行宫之行,多去同张嫣及其部属聊一聊。这前程能否把控住,就看你自己了。”
孟の震撼:我靠,原来你会爱人啊!你对那姓容的不是就很好吗!我还以为你只会驯宠物玩呢!
容:……(翻了翻自己的早死白月光剧本,怒而摔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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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