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色,浓重如墨,却又被漫天碎钻般的星子点缀得生机勃勃。
闲云居内,只亮着一盏依靠小型储能电源供电的暖光台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方寸之地,将破旧屋舍的残败细节隐入阴影,反倒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温馨。
林砚盘腿坐在铺了旧毯子的炕上,看着对面正小心翼翼研究着她那部平板电脑的温砚秋,觉得这画面颇有几分奇异。
昔日位极人臣的宰相,此刻正对着一块会发光的“琉璃板”蹙眉沉思。
他修长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专注又略带困惑的神情,冲淡了他眉宇间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威严与疲惫,竟透出几分与他实际年龄(或者说心理年龄)不符的纯粹。
“温老师,这个是开关,轻按一下就行。”
林砚倾身过去,示范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出简洁的桌面壁纸——一幅水墨风格的山水画。
温砚秋的眼中闪过惊异,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只是微微颔首,学着林砚的样子操作,动作虽有些生涩,却极其稳定。
“巧夺天工。”
他低声评价,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屏幕,感受着那奇特的触感。
林砚笑了笑,帮他打开早已下载好的《中国近现代史纲要》电子书和《毛选》第一卷的PDF文件。
“你先看这个,这是了解这个世界的基础。后面这个,”
她指了指《毛选》的图标,
“我觉得,可能会对你……有特别的启发。”
她没有把话说得太满,思想的冲击需要他自己去体会。
她只是简单地教了他如何滑动翻页、放大缩小字体,以及如何使用最简单的搜索功能。
温砚秋再次点头,道了声“有劳”,便立刻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了那块发光的屏幕上。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背脊依旧挺直,那是多年严苛仪态训练留下的烙印,但微微前倾的脖颈和凝神屏息的模样,泄露了他内心的郑重与期待。
林砚不再打扰他,自己拿过手机,靠在炕头的被垛上,开始浏览一些农业论坛和本地资讯。
屋内陷入了寂静,只偶尔能听到窗外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温砚秋指尖极轻地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
时间悄然流逝。
林砚处理完几条信息,抬头看去,只见温砚秋阅读的速度似乎很慢,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的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有些僵硬。林砚知道,他正踏入那片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甚至可能是匪夷所思的历史领域。
从鸦片战争的坚船利炮轰开国门,到太平天国的烽火燃遍半壁江山;从洋务派“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艰难探索,到戊戌君子血洒菜市口的悲壮落幕……
这些事件,对于温砚秋这个来自类似中国古代封建王朝的宰相而言,每一桩每一件,都足以颠覆他固有的世界观。
他所处的“大熙朝”,或许也有边患、有内乱、有变法图强,但历史的走向和深层逻辑,与此处展现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定然是天差地别。
林砚看到他的指尖有时会长时间停滞在某一句话上,久久不动。
当他读到《南京条约》、《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具体内容时,林砚清晰地看到他搁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指节因为骤然用力而攥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那是一种极力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压抑的愤怒与……或许是屈辱?
一位曾经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宰相,看到后世山河破碎、主权沦丧的图景,那种切肤之痛,恐怕比普通人强烈百倍。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极其低沉压抑,仿佛有无形的风暴在他胸中汇聚、咆哮。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让他原本俊雅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冷硬,甚至透出一丝悲怆。
林砚轻轻下炕,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
温砚秋毫无反应,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穿越了时空,沉浸在那段血与火的苦难历程中。
林砚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能理解这种冲击,却无法代替他承受。
当温砚秋终于开始翻阅《毛选》时,屋内的气氛似乎又为之一变。
他初始的阅读速度依然不快,但之前的沉痛与压抑,渐渐被一种极致的专注和思索所取代。
眉头依旧锁着,但不再是困惑与愤怒,而是一种遇到了极其复杂、极其精妙难题时的深思神情。他的眼睛,在台灯和屏幕光的映照下,越来越亮,仿佛有两簇火苗在瞳孔深处点燃。
他不再仅仅是滑动页面,时而会快速向上回翻,对比前后的语句;时而会长时间凝视某一段落,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反复咀嚼每一个字的重量。
手指无意识地重重敲击了一下屏幕边缘,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手指的主人随即才恍然惊醒,小心地看了看屏幕,发现并无损坏,才松了口气,但那眼中的光芒却更加炽烈。
“原来……可以这样……竟然可以这样……”极低的、几乎含在喉咙里的自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种仿佛在黑暗隧道中行走了太久,突然看到前方出现光亮的激动与颤栗。
林砚知道,那颗来自二十世纪的思想惊雷,终于跨越了时空,精准地劈入了这位古代宰相的灵魂深处。
她安静地等待着,等待这场风暴的平息,或者……转向。
不知过了多久,温砚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活动。
他的目光没有立刻聚焦,有些涣散地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却又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某种遥远而磅礴的东西。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双颊却又异样地泛着一丝潮红,那是情绪极度激动后的痕迹。
“林……林姑娘……”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他本人的声音。
温砚秋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没能立刻发出成型的音节。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的心绪。
他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在了林砚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林砚心头一紧——有滔天的巨浪,有颠覆性的迷茫,有深沉的痛苦,但在那一片混乱的最深处,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在挣扎着亮起,如同废墟中萌生的新芽。
“这……这书中之言……”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可是真的?那‘人民’……那‘革命’……那‘阶级’……”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指向依旧亮着的平板屏幕,仿佛那上面显示的不是文字,而是能焚烧一切的烈焰,能再造乾坤的洪流。
“温大人,”林砚用了正式的称呼,语气平和而肯定
“您所读的,是这片土地上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书中的思想,是曾经指引了千千万万人改变自己和国家命运的理论武器。”
“它,是真的。”
温砚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良久,一声悠长、沉重、仿佛带着铁锈味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吐了出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种震撼后的虚无与重塑般的痛苦,却更加清晰。
“我……我……”他张了张嘴,想笑,嘴角扯出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
“我温砚秋……寒窗苦读数十载,自诩通晓圣贤典籍,明辨治国方略……官海沉浮大半生,谨守君臣之道,力求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即便最后落得个鸟尽弓藏,身死名裂的下场……心中所恨,也不过是君王昏聩,奸佞当道……从未……从未敢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与自嘲:
“从未敢想,我辈一生苦苦维系、甚至为之付出性命的那套规矩,那个坐在云端俯瞰众生的宝座……其本身,或许就是这世间最大的不公与虚妄之源!”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不知名的夜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叮!检测到卷王温砚秋核心世界观受到毁灭性冲击,“君权神授”思想根基崩塌,“民贵君轻”理念被激活并极端化。卷王指数剧烈波动,精神体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濒临崩溃边缘!】
【警告!紧急任务触发:稳固温砚秋精神体!引导其建立新的认知锚点!失败可能导致精神体消散!】
系统的提示音尖锐地在林砚脑海中响起,红色的警告标志不断闪烁。
林砚心中猛地一沉。她预料到冲击会很大,却没想到直接到了“濒临崩溃”的程度。
这已不是简单的思想启发,而是一场发生在灵魂深处的惨烈战争,旧有的信仰正在崩塌,而新的支柱尚未建立。
她看着眼前这位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空洞躯壳和巨大痛苦的古人,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温老师,”林砚的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温砚秋茫然地、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望向她。
林砚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历史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思想是前人智慧的结晶。它们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否定你的过去,而是为了提供一种……看待世界的新角度。
你温砚秋,寒门出身,凭借自身努力位极人臣,你为民做过的实事,你坚守过的初心,这些都不会因为时代的局限或思想的变迁而被抹杀。它们是你真实存在过的证明。”
她顿了顿,拿起平板,关掉了刺眼的文档,轻轻塞进他冰凉的手中,低声道:“这里没有皇帝,没有宰相,只有开始新生活的温砚秋。”
温砚秋握着那块依旧带着一丝余温的“琉璃板”,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思想的惊雷已经炸响,旧的星河正在陨落。而新的黎明,需要经历最深的黑暗,才能到来。
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在内部酝酿着惊天动地的能量,表面却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
压抑的吸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不是软弱,而是一个坚固无比的世界观在崩塌时,灵魂被强行撕裂所发出的无声嘶鸣。
林砚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然后退回原位,给予他消化这惊天骇浪所需的空间和尊严。
她明白,对于温砚秋这样层次的人,任何轻率的安慰都是徒劳,甚至是一种侮辱。他需要的不是安抚,而是时间,以及一个足够坚固的支点,来重新锚定自我。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虫鸣似乎也感知到屋内的凝重,渐渐低伏下去。
终于,温砚秋抬起了头。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但眼神深处那几乎要溢出的混乱与痛苦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锐利的光芒。
仿佛一场狂风暴雨过后,虽然满地狼藉,但天空却被洗刷出一种冰冷的透彻。
他没有去看林砚,目光再次落回已经暗下去的平板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边缘。
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八成往日的沉稳,只是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林姑娘,”
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选择每一个用词
“此书……此间言论,实乃……石破天惊。”
他没有再用“荒谬”、“离奇”之类的词,而是用了“石破天惊”。
这本身就意味着,他已经在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刚刚摄入的思想。
“它非是妄言,”他继续道,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而非与林砚对话
“其逻辑之严密,其对世情剖析之深刻,尤其对……对‘力量根源’之论断,直指要害,鞭辟入里。”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某处虚点了一下,仿佛那里还停留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那句话。
“我辈……”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自嘲,有恍然,更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我辈昔年,纵有经纬之志,济世之心,却如井蛙窥天,夏虫语冰。终日所思,不过是在……在那套与生俱来的棋盘上,争一子之得失,谋一时之胜负。从未想过,这棋盘本身,或可掀翻;这下棋的规矩,或当由……由执棋之人来定。”
他口中的“执棋之人”,显然已非指帝王将相。
温砚秋终于将目光转向林砚,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古井,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暗流汹涌。
“林姑娘,你让某观此奇书,用意深远。某……受益匪浅。”
他微微拱手,行了一个极简的礼,姿态依旧从容,但林砚能感觉到,这礼节背后,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近乎平等的探究意味,而非纯粹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感谢。
“温老师言重了,”林砚坦然受礼,平静回应。
“思想本身具有力量,我只是一座桥梁。真正受益与否,在于观者自身。”
温砚秋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表情下看出更多东西。
“此书中所言‘实践’,‘调查’,‘矛盾’,诸般概念,虽前所未闻,细思之下,却与某昔日处理政务时,某些隐约感悟暗合。只是……远不及此般系统,更无此等……改天换地的气魄。”
他的思维模式开始显现出老辣谋臣的本色。
震惊过后,他不是沉溺于情绪,而是立刻开始尝试理解、解构,并与他已有的知识和经验进行对接、验证。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认知能力。
“譬如这‘矛盾’之说,”温砚秋若有所思,“昔日朝堂之上,新旧党争,中央与地方之掣肘,官绅与百姓之疏离,无不是矛盾。某曾竭力调和,以求平衡,却往往治标不治本。此书却言,需抓住主要矛盾,解决根本问题……甚至,可通过斗争破而后立……”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显然,这种激进的思想对他固有的“调和”、“中庸”理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理论需要与实践结合,”林砚适时引导,“任何思想,无论多么伟大,都需要放在具体的环境中去检验和运用。温老师不妨将这里,将闲云居,也当作一个……小小的‘实践田’。”
温砚秋的目光再次扫过屋内屋外,缓缓点头。
“林姑娘此言有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某对此地、此世,所知尚浅,空谈无益。”
他将平板轻轻放在炕桌上,动作恢复了全然的沉稳。
“今日所得信息,需时日慢慢消化。当务之急,仍是适应此地,建设这安身之所。”
他站起身,虽然眉宇间还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种几乎要被历史洪流冲垮的飘摇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坚定。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寥落的星辰,负手而立,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比之前更加厚重。
“旧日之我,已于昨日终结。”他像是在对林砚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今日之我,方始新生。前路何方,尚需摸索,但……”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种历经风暴后的沉淀与决心。
“但既来之,则安之。温稔墨,愿做这新天地间一学子,一探求者。”
【叮!卷王温砚秋成功度过精神崩溃危机,建立初步新认知框架。核心信念由“忠君卫道”转向“实践求真”。】
【卷王指数稳定,当前为85/100。精神体创伤大幅修复,稳固度提升。】
【紧急任务完成!奖励:治愈值20点,基础农具一套(已发放)】
【系统功能“卷王能力辅助模块”解锁预览(需宿主主动探索)。】
系统的提示让林砚心中一松。她知道,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温砚秋没有崩溃,反而以一种符合他性格的、更加深沉和内敛的方式,开始了他的蜕变。
这种蜕变,不是简单的抛弃过去,而是一种基于深刻反思后的扬弃与重构。
“温老师能如此想,再好不过。”
林砚也站起身,
“夜已深,先休息吧。明天,我们还有不少活要干。实践,就从明天平整菜地开始,如何?”
温砚秋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驱散了之前的沉重: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某定当尽心尽力。”
这一夜,闲云居的灯火熄灭后,温砚秋是否真的入睡,无人得知。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脑海中正在进行的思考与重构,远比身体的休息更加重要。而林砚也明白,她召唤来的这位“卷王”,其复杂性远超想象,引导他真正“反卷”之路,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