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重逢, 是在两年后的法国,巴黎第一区老瓦卢瓦画廊142号。
那是一家十分低调的沙龙香水精品店,选址特意避开了最为繁华热闹的商业街区, 藏在一条纯粹由大理石打造的、颇具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幽美拱廊中。
也许正因如此, 这里少有慕名而来的游客和旅行团出没, 客人大多是富有阅历且眼光独到的香水爱好者。店中只有偶尔响起的寥寥脚步声和低声交谈,光影被独特的橱窗柜台设计和优雅的香水瓶身切割得神秘而又美好。
安归推精品店的玻璃门时,只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熟悉的身影。
她侧过半个身子, 正低眉安静地看向柜台中琳琅满目的香水。三年前初见时尚有些稚嫩的容颜在时光的洗练中变得沉静而美好,他却半点也不觉得陌生。
冥冥之中, 好像一切就应当如此。
虽然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什么约定,但他就应当在这个时间推开这家店的门, 应当见到这样的她,她也就应当鬼使神差地在下一刻回过头向他看来。
谈宴只愣了一瞬, 而后便向他笑了起来。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 那双熟悉的碧眸向自己弯起,而后高大的金发青年便毫不犹豫地朝这个方向走来。
她微微歪着头看向他的眼睛,而忽略了他略显急促的脚步。
安归低下头, 看着她, 眼中微微漾开笑意, 轻声道:“看来我们是为了同一支香水而来。”
谈宴捧起一只吊钟型的玻璃香水瓶,瓶中金黄色的液体微微摇曳。
“玫瑰陛下,”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也是为了它而来的, 那恐怕……我们两个人只买一瓶就够了。”
玫瑰、檀香、蜂蜜。
安归在第一次知道这支新发布的香水的主香调和命名时,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直觉。因而,他才会在它开始售卖的第一天亲自从斯德哥尔摩赶往巴黎, 来到这家精品店。
大约命中注定,这支香会与他有所牵绊。或者是说,与他和她有些牵绊。
“只买一瓶么?”安归重复了一遍谈宴的话。
谈宴颔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弯起,像月牙一样:“上次我和你说,下一次重逢,我们就在一起。既然以后要一直在一起,又何必要买两份呢?”
“不过,”她顿了顿,有些俏皮地说,“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你,我忽然也想买走他们家的另一支香水了。”
“嗯?”安归眼中难得地露出惊讶和迷茫的神色,“是哪一支?”
“Le Participe Passé,”她道,“中文译作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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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前广场的长椅前,鸽子蜂拥而至,啄食游人撒落在地的面包糠。每个礼拜日,全巴黎的法国人都会停下手中的事务来到教堂做礼拜。但除去礼拜日,经过这里的大多是前来拍照观赏的游人,气氛一派安宁悠闲。
谈宴坐在安归身侧,与他十指交握,简单地讲了讲上次分别以来的经历。
上次见面后她再次回到中国,就开始有意将手里剩余的工作同其他人进行交接,同时也在寻找其他可以做的事情。恰好从小就喜欢香水,思来想去,她决定自己要来巴黎学习调香,于是在工作完成之后,就收拾好自己的全部家当赶来了。
安归捏了捏她的手,语气委屈道:“既然来了欧洲,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瑞典和法国这么近,我本来想的是先来巴黎买好香水再去找你,”谈宴拎起装香水的小袋子晃了晃,“没想到在这里就提前遇见了你。”
安归的脸色这才有微微的缓和,但仍旧不依不饶,故意凑近她撒娇:“在你心里,那瓶香水就比我重要么?”
谈宴将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笑道:“你好会胡搅蛮缠啊。照这么说来,我也要质问你,为什么考察结束后一年都不表明心意,非要我去了瑞典才行?是不是如果这辈子我不在斯德哥尔摩和你偶遇,你就放弃了?”
“不是。”安归极快地又重复了一遍,“不是。阿宴,难道考察一结束我就向你表白,你会答应我吗?”
“……”谈宴被他问得哽住,思及那时两国敏感的关系,她如实回答,“恐怕不会哦。”
“所以我想解决好文物的事情,再提起这件事,免得你为难。况且,”安归抿了抿唇,“在遇见你之前我一向不相信一见钟情,这件事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让我也很不敢确定自己对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那后来呢?”
“后来我花了一年的时间确定,一见钟情的确是存在的,而且恰好发生在了我身上。”
他侧过身来将她揽到怀中,低下头缱绻而克制地吻了吻她的鬓发:“不能和你见面的时间里,我也一直思念着你,从来都没有停下过。所以我一直等着你,哪怕那次没有偶遇,或是这次没有偶遇,我也会一直等下去。”
耳廓蹭过他的唇,谈宴有些痒。
“你知道从罗布泊考察结束到今天,一共有多少天了吗?”谈宴忽然问道,“一千天。今天是整整第一千天啦。”
若非同他一样,一天天地数着、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思念着彼此,她又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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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再次带谈宴回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连城堡里的仆人间都已经心照不宣。
来自东方的女孩站在装潢古典雅致的大厅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烧得旺盛的壁炉、盘旋而上的楼梯、随处可见的出自名家之手的挂画……还有看着两个年轻人掩唇而笑的管家太太。
忽然察觉到来自楼梯上的、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谈宴下意识地抓住了安归的手,余光瞥到二楼楼梯边一个转身离开的年轻身影。
安归顺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神情莫测道:“我父亲前妻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不必介意他。”
而后他立刻牵起谈宴的手,神秘兮兮地向她道:“跟我来,阿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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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三楼。谈宴在安归的示意下,亲手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柔黄的灯光在她踏入门中的那一刻亮了起来。随之她看到了这座房间中的景象。
走廊两侧的墙上是长长的两排玻璃柜,每座柜子中上下分为五层,分门别类、井然有序的香水瓶摆满了玻璃柜的每一层。
这间房间很大,玻璃柜延伸到另一侧尽头便拐了弯,重新人为开辟出另一道走廊,让人一眼无法估量这间房间中究竟有多少香水储藏。
说这是一间香水博物馆也不为过。琳琅满目的玻璃瓶中,不同颜色的液体如同琥珀宝石一般在展示灯的灯光下潋滟动人。
谈宴看得出,这些香水的收集可谓是费尽心血,从几个世纪以前的绝版沙龙到近期新发布的商业香应有尽有,几乎全无遗漏。而且排布方式十分专业,既讲究香调和时间顺序,又十分注重美观,并非是挥金如土后随手摆在家中。
看安归方才邀功般的神情,若是没猜错的话,这间房间应是他一手布置的才对。
她感动地转过身去,正撞入身后青年的怀中。谈宴懵了一瞬,想要后退,却被他伸手揽住,借势拥进了怀里。
安归在她耳畔低声道:“嫁给我吧,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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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地耶伯爵惊讶地发现,一向行踪不定、四处历险的小儿子,在娶回那个中国女孩之后,生活开始变得有迹可循。
每逢气候宜人的春季与秋季,新婚的小夫妇就会前往世界各国游历,搜集流落在外的中国文物,买下后捐回中国。
而整个夏季,两个人都会留在气候凉爽的北欧。小儿子开始学着打理家中庄园、地产和财务,而他的妻子则会在庄园里开设私家课堂,向有兴趣的瑞典学生传授中文。
冬季来临,北欧诸国进入极度寒冷而昼短夜长的时期,小夫妇则会前往巴黎。小儿子会陪着妻子在他们那里的小房子里度过一整个冬天,学习调香,参加展览。
后来那个极有天赋的姑娘成了巴黎著名的调香师。
在业余时间,她还亲自将同丈夫一起创作的游记翻译成数国语言进行出版,一时间传成佳话。
再后来,小姑娘怀孕了,他们回到了斯德哥尔摩的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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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五月,庄园里的玫瑰如斯德哥尔摩天际的红霞一般绚烂。
谈宴坐在花园中安归亲手搭起的秋千上,翻看手中的中文游记。阳光落在她的裙摆上,随着微微摇动的秋千,温柔地抚摸她微微凸起的小腹。
安归侍弄过花草,走到她身后,微微笑着俯下身来,将一朵带着露珠、尚有清香的玫瑰别在她的衣襟上。
他的双臂在她肩上环紧,与她耳鬓厮磨。
“方才修剪玫瑰枝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当年那块我们发现的佉卢文木板上的话。”安归道,“我想,此时此刻我同那位千百年前的楼兰君王心境是一样的。”
“我爱你。若有来生,我一定会记得我们的诺言。无论是一千天,还是一千年,我会再去找到你——”
“——再一次对你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