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起, 天地间一片混沌,黄沙铺天盖地袭来,似是潮水一般要将误入这场沙暴中的生灵都吞没。
谈宴被灌了好几口沙子, 呼吸一下子变得不顺畅起来, 弯下腰捂着唇连连咳嗽, 想要将呛进肺部的沙子咳出去。
窒息令她眼前一片漆黑,瞬间被风推着退出好几步远。
四肢完全用不上力气,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卷入风沙之中, 但还是用尽全力睁开双眼,发现视野中尽是被扬起的黄沙, 看不到半点可以拉住固定身形或是可以用来遮蔽的的东西。
谈宴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而在她几近绝望时,耳边忽而响起一声焦急又欣喜的“阿宴”, 而后一只有力的手蓦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力将她拉了过去。
谈宴懵然地撞上青年坚实的胸膛。她的手臂被他抓在手中, 力道大得她几乎有些疼, 但她的心却忽而安定下来。
安归说:“东南有一座废弃石塔,可以做暂时躲避的地方,和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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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塔中空间并不大, 但将九成风沙都挡在了外面。安归护着谈宴跌进其中, 而后便将她护在内侧, 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石塔门外的风沙。
谈宴拼命地咳,将喉咙里的细沙都咳出来,而后开始努力喘气。
安归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一手擦去她咳得发红的眼角溢出的泪水:“没事了, 别怕,我们在这里躲到沙暴结束,不会再有危险了。”
身材高大的青年跪在她面前, 几乎将她整个人揽在怀中。谈宴点点头,忽而觉得两个人的姿势有些暧昧。
但这座石塔年代实在太久远,大半个塔身都被埋在了沙子下面,他们现在用来躲避风沙的只是原来塔尖的部分。两个人挤在其中,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
她抬起头来,看到安归眼中坦荡而关切的神色,又觉得在这中性命攸关的时候自己想的好像有点多了,于是也问道:“你有没有呛进沙子?”
青年摇了摇头:“我算是有点经验,这样的沙暴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么莫非他方才那阴沉得能蘸来写字的神色,是因为在沙暴中要拖着她这个累赘?
谈宴心生愧疚,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向后蹭了蹭,示意他也向里挪一挪:“外面风沙那么大,我们挤一挤,不然你的后背就要遭罪了。”
安归顿了顿,但还是依言靠了过来。这下子两个人之间倏地变得无比接近。青年身材高挑,谈宴曲起腿躲在他怀中,眼睛平视只能看到他的脖颈,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
他没有言语,却用自己的身体替她将风沙完全隔绝在外,让她有些动容。可这样一来,谈宴的脸颊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了,头顶也似乎是他如有实质落下来的灼热视线。她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过,不由得有些窘迫。
“啊!哈哈!”谈宴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低下头看自己的膝盖,想要随便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空气中有片刻的静默,而后她看到安归的喉结滚了滚,发出了一声轻笑。
她的脸一下子烫得厉害,而恰在此时,她的余光忽然瞥到两人身侧的沙地下似乎埋着什么东西,而那东西露出了一角。
谈宴微微倾身过去。沙子又细又松,她没费太大的力气就将那埋在沙子下面的东西徒手刨了出来。
那是两块被嵌套在一起的木板,被用泥封死。谈宴一愣,连忙转头看向安归。
而安归看到她手上的东西时神色亦是一变。两人对视一眼,继续在方才刨出这块木板的地方挖了挖。
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是仅仅是这块木板就已经足够让人振奋。谈宴记得,当时引起轰动的、被当地农民发现的佉卢文木板就是这中样子,上层模板插到下层模板的槽中,用绳子捆住后以泥巴封存。
有考古学家叫这中木板“双层方木板”。而上一块双层方木板上,写着来自某个古代国家的文字。
带有文字的文物是尤为重要的。因为考古学家可以将这些文字的内容破译,同中原正统王朝的史料联系对比,来断定这座沙漠古城的身份和年代。即便这条路行不通,也至少可以知道一些这座古城当时的情况。
而在考察队这些天挖掘到的无数陶片、丝织品、佛像之后,这仅仅是出土的第二份双层方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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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外的沙暴仍在继续,风沙拍击塔身,发出喧嚣而狰狞的声音。
而塔中却是一片沉寂。
石头雕刻和建造而成的塔身经历了千百年的风霜,依然矗立在此地。那些千百年前人们在这塔中所能看到的景致,在这个风沙喧嚣的夜里第一次向他们敞开怀抱,露出掩埋其下的秘密的一角。
这是一个极具突破性的发现。谈宴捧着那块双层方木板,忽然感到有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而后是四肢百骸。
她原本是唯物主义者,但却突然觉得,此时塔外肆虐的沙暴与恰好出现在此处的石塔,甚至是眼前的安归,都像是命运的安排。
好像冥冥之中,这块木板,就要在这样的时间被她和安归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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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宴和安归都并非专职的考古人员,这一次出来也只是为了拿回铲子,身上并没有专业的考古设备。
情急之下,她只能将那块木板抱在怀中,以待沙暴平息,再带回营地。
这么重要的文物抱在怀里,谈宴动也不敢动一下,就那样维持着一个姿势,在最初的激动与兴奋褪去后,不多久便觉得困意渐沉,缩在那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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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女孩的呼吸渐趋平稳。安归低下头去看她。
她双目轻阖,头轻轻枕着他的手臂,毫无防备地将沉静的睡颜暴露在他面前。
在她全然不知的时候,青年碧色的眼眸中,神色如浓墨般阴沉,而后又逐渐变得清明,最终温柔地落在她的脸颊上。
他安静地看着她。怀中女孩子的长发像是乌黑的绸缎,丝丝缕缕地绕在他心头,又衬得她的肌肤雪白,眉眼在他眼中漂亮得不可方物。
她真的对他毫无防备。
安归的手臂有片刻紧绷,但他最终还是抑制住了收紧手臂将她拥在怀中的冲动,维持在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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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有丝丝缕缕的阳光从青年身后的塔门透了进来。
风沙止歇,周遭一片寂静。她抬起头来,看到安归正低着头,一双碧眸无比清明而又专注地看着她。
那双澄澈漂亮得像是琉璃一般的眼睛离她那样近,几乎让她清晰地看到了里面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
谈宴还没彻底醒神,懵然地与他的视线所触及,而后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连忙躲开,开口干巴巴地问道:“你没有睡吗?”
安归摇头。随即谈宴明白过来,若是他们两个人都在这里睡着,那未免也太危险了。大概从发现她睡着之后,安归就迫不得已一直保持着清醒。
青年还保持着她入睡前将她护在怀里的姿势,同她面对面地挤在一起。大约为了不打扰她,他一夜都没敢动一动。
想通这些,她又窘迫起来,挠了挠头,又问道:“沙暴停下了吗?”
“嗯。”安归轻声应道,双唇因缺水而有些微微发白,“我已经给大部队发了信号,告知他们我们仍旧平安无事。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谈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美滋滋地靠在他怀里睡了一夜,哪里还好意思有什么不舒服。
安归微微笑了笑,而后起身,随即又来拉她:“那我们快一些去找回铲子,然后赶回营地,把这块木板交给他们。”
然而等到他们走出石塔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那一场狂风将原本覆盖在地面上的细沙吹走,露出了埋藏在细沙之下的东西。他们昨夜误打误撞,不知道走进了沙漠中的哪一片区域,而这区域之中,以他们昨夜躲避沙暴的石塔为中心,四周尽是星罗棋布的房舍和高塔残骸。
无数木简、古钱币、木雕毫无规则地散落在地面。放眼望去,这样的景象绵延出几公里之远,目之所及皆是黄沙中隐隐露出的废墟。
这里,才是那座考察队追寻已久的沙漠古城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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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瑞联合科学考察团在罗布泊以西的挖掘工作在六天后结束。
此次挖掘发现了无数埋藏于沙漠之下的珍惜文物。新疆沙漠气候条件特殊,物质难以腐烂,极易保存,因而这次挖掘成果又以数量丰富的带有古文字的木简和保存完好的干尸震惊于世。
经德国语言学家鉴定,这些佉卢文木简上多次出现的“Kroralna”一词,证明这座位于中国新疆罗布泊以西的古城遗址,正是在《汉书》中曾被提及的楼兰。
当年盛极一时的西域古国楼兰,竟因考察队员外出偶遇的一场沙暴,机缘巧合之下,重现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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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安归再次遇见谈宴,是在一年后的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
老城区狭窄的中世纪风格街道上,一家装潢典雅、气氛幽静的老牌香水店中,雪肤花貌的中国女孩站在橱窗后,正低头阖眼细嗅腕上的香水气味。
不同于在考察队中整齐梳起的发辫,此时她浓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海藻一般,微微卷曲。
在这座北欧老城市的午后,阳光透过橱窗上排列的玻璃香水瓶,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明媚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