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枝的帕子绣得精美,槐恩去了没半日就售罄回葛村了。
这会儿冷云枝才刚睡醒没多久,来了此处,冷府早起的规矩也不必守了,日日睡到日晒三竿。
她推开门扉站在廊板上,日头不晒,山风穿林而来,将乌黑如瀑的柔软发丝吹至耳后,手肘搭在栏杆上眯着惺忪睡眼,耳畔传来槐恩的叫唤,她睁开眼,就见槐恩站在溪涧旁冲她遥遥招手。
“娘子!”
冷云枝眸子微动,踌躇间,虽然脸上没什么神情,但回应地扬起了手。
槐恩笑容更甚,加快了步伐。
冷云枝回屋换好交领窄袖长衫,用木簪子随意地绾了个垂发髻,然后扶着围栏下楼,刚要进正厅就听见了一声猫叫。
“这哪里的猫?”冷云枝的目光充满了好奇,打量着桌上刚开眼的幼崽猫。
“山里头捡的,瞧着可怜就带回来了。”槐恩放下包袱,眼神有点怯怯:“娘子,我若不带回来,它怕是活不成了。”
“我又没有怪罪于你。”冷云枝跨过长条凳坐下,饶有兴致地轻触它的小绒毛,随即瞥向杵在一旁的槐恩:“你心思还挺善。”
槐恩弯了弯唇角:“娘子可是要留下它了?”
“我不会养,你带回来的你自个照料。”
“那是自然,我也是想着它能给你做个伴。”槐恩在紧挨着她的另一条长凳坐下,邀功似的把钱袋子递给她:“娘子的帕子都卖出去了,大家都夸娘子的手艺好。”
冷云枝接过,数了下,又看了眼他带回来的果糖蜜饯、酥糕甜乳,问道:“你一分没花?”
槐恩重重点头:“这些都是娘子辛辛苦苦赚来的,槐恩不能花。”
说罢,他起身进了里屋,然后抱着宽窄的锦盒出来,狭长的瑞凤眼噙着笑,殷勤中又有些拘谨:“我给娘子买了身衣裳,也不知娘子看不看得上......”
冷云枝就着他打开的锦盒探了下头,是她从前素爱的配色,杏花粉的唐褙子,鹅黄圆领衫,搭上梅粉的八破裙,面料丝滑,质地坚柔,定是不便宜的。
“花了多少?”
闻言,深邃眉骨下的眸色闪躲,心虚地干笑着:“不打紧的,没花多少。”
“既都唤我娘子了,为何要把钱区分这么清楚?”
见冷云枝面色稍肃,槐恩当她生起了气,紧张地忙摆手:“没有的事!家中的收账合该交由娘子来管,我的钱银都给了娘子,至于这点余钱,是娘子每月给我的零用,可我并没什么要用文钱的地方,便攒着,恰巧这次去了县城,想起娘子也没什么像样的衣裳,心疼得紧,便给你买了。”
话说到这,冷云枝的视线落在他的穿着上,比之她,槐恩才是缺衣裳的那个,两身对襟短衣都洗发白了还在穿。
冷云枝正游神时,忽见槐恩红了耳尖问她:“娘子,可是认下了这声娘子?”
冷云枝心口猛然一跳,不知怎么,对上他两缕碎发下的俊野五官,面颊也有些发烫。
“才没有。”她撇着嘴移开目光:“我饿了。”
那双漆黑的眼仁儿顿时亮极了:“我去给娘子烧菜!”
*
日子照常过着,冷云枝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继续绣帕子。
新来的狸花猫很粘人,因为是八月十一捡回,冷云枝给它取名叫十一,这小家伙儿长得快,牙刚长齐就能跳到桌案上了,每日窝在冷云枝脚边,待槐恩回来,又会去槐恩跟前转一圈。
暑气正盛,冷云枝看着外头的烈日,手里扇着蒲扇还是直冒汗,简直不敢想槐恩怎么还能在外头待这么久。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思,等日头落下,冷云枝主动来菜圃采菜,然后抱去庖屋洗摘切好,忙完一切后,又来到瓜地,但几家瓜地挨着,冷云枝来的又少,转了半天也记不起自家瓜地是哪个,又因为裙摆遮挡了瓜蒂藤蔓,脚下一个不注意,面朝黄土栽了个跟头,跟来的狸花猫还以为冷云枝同它嬉戏,蹦跶到她身边黏她。
“诶十一......”
“槐恩哥!”
不远处传来女子清亮的嗓音,触发到冷云枝的关键词,冷云枝立马藏匿在瓜地里,竖起耳朵听。
只见沈宜身着西子青窄袖长衫,内搭兰花绣纹宋抹,月白旋裙一尘不染,柔和姣美的面容上含着清泠泠的笑。
小道另一端的槐恩拉着牛车迎面走来,见着沈宜迟疑了片刻,道:“沈姑娘。”
“你这是不记得我了吗?”沈宜款款走上前。
“记得的,你是乡长的女儿。”
瓜地里的冷云枝看着呆头呆脑的槐恩,低低“啧”了声。
“家里沏了荔枝膏水,你尝尝,我自个儿做的。”
槐恩瞳孔微微放大:“荔枝吗?我家娘子肯定爱喝,多谢沈姑娘了。”
此话一出,沈宜的脸色都变了,余光瞥了眼瓜地里偷听的冷云枝,语气阴阳:“你那娘子日日游手好闲,娶回家做甚?见你里里外外地忙,也不知心疼的。”
槐恩立马焦急解释:“我家娘子很好,她还会绣帕子哩,前阵子我拿去县里卖,赚了......”
差点说漏嘴,槐恩忙止住:“我家娘子说了,财不外露。”
沈宜愈发气结:“娘子长娘子短的,你就这么喜欢她?”
“她是我娘子,自是最喜欢的人。”热汗滑过古铜色的面庞,魁梧高大的身型却流露出情窦初开的稚气。
沈宜心中郁闷,更是不服气。
“槐恩哥,你头上沾了叶子。”
沈宜今日特意熏过香出门的,她就是要故意挑衅,她还就不信了,她会输给一个没权没势的女人?
于是沈宜靠过去,寻思着先拉近嗅觉上的距离,然而她刚抬个手,槐恩犹如避蛇蝎般连退两步。
“男女授受不亲。”槐恩自己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把碎叶子弄下来:“而且我有娘子的,我家娘子知道会很不高兴的。”
沈宜一口气堵了上来,气得头晕:“你就是个傻子!她根本就没把你当相公,一点活也没干,如今又和冷府断绝关系了,能帮得了你什么?”
“可我不一样。”沈宜摆明了说:“我是乡长的女儿,兄长还在县中做官,你若和我在一起,至少不用这么劳累。”
槐恩愣了半愣,似在思考,躲在瓜地里的冷云枝掐着青蔓,黏腻的汁水糊在了手上,一时间,竟有点想落泪。
她早该知道,世上没有谁会平白对一个人好,这人恐早就嫌她拖累了,如今权衡利弊,她大抵要被抛弃了。
然而槐恩迎着沈宜期待的目光,语出惊人:“你说的对,你的出身这么好,而我家娘子自幼在府中受尽冷眼,可怜得紧,我决定了,往后我要待她更好。”
沈宜顿时两眼一黑,手里的琉璃茶壶都要端不住了。
“沈姑娘你没事吧?”
沈宜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主动示爱已是鼓足了所有勇气,结果惨遭拒绝,面上难堪,抱着茶壶便跑了。
“诶!”槐恩不明所以,皱眉挠头:“我还想给我家娘子尝尝呢。”
他叹着气擦了把脖子上的热汗,继续拉牛车,回来一见冷云枝,瞬间像只晃荡着尾巴的小狗。
“娘子!我回来了!”
“哦......”冷云枝给鸡舍里的鸡撒了把谷子,又拿着扫帚扫前院,看起来似乎很忙,但地上连片落叶也没有。
槐恩注意到她鞋面上的泥:“娘子去地里了?”
冷云枝站直身看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比之往常多了几分别的情愫:“想摘甜瓜来着,不认得哪块是我们的地。”
“娘子想吃甜瓜?”槐恩把牛拴进牛棚,卷起袖子:“地不远,我带娘子去。”
“明日再说吧,我想吃饭了。”
“好!我去做饭。”槐恩就仿佛他身后那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转身就去庖屋,没一会儿,冷云枝就见他面带惊喜地探出头来:“娘子把菜都切好了?锅也是娘子洗的?”
“......昂。”冷云枝握着扫帚,另一手摸着后颈,扭捏地承认。
那双狭长深邃的瑞凤眼瞬间闪烁着光亮:“娘子真好。”
冷云枝站在绚烂梅粉的紫薇花树下,花影摇曳,掀动层层叠叠的裙摆。
她小声嘟囔,嘴角抿起很浅的弧度,暮色里的微弱光芒照进了她的瞳孔内:“真是容易满足。”
*
秋收过后便是农闲,葛村依山傍水,白水绕着青山,群峰竞秀,溪涧潺潺,湖潭清冽。
所以除却农耕的账源,他们秋冬日里往往会砍柴去鹿鸣县贩卖。一行人同行多了,便也熟络,从前他们总笑话槐恩娶了个没有用的破脸媳妇,直到看见他拿出精美的绣纹帕子,好几个大户人家的仆人过来取,听着他们熟悉的交谈声,众人无不嫉妒地看着他鼓起的钱袋。
这可抵了他们足足一个月的薪火文钱呢!
槐恩的那个媳妇他们也见过几次,从前的模样着实可心,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般水灵的女子,佼佼乌丝,肤若凝脂,窈窕嫣柔,娇似月娥。他们每次一道回村,都会借着由头去槐恩家小坐,眼睛却恨不得黏在那女子身上。
只是可惜后头槐恩家的庖屋起了火,烧伤了那女子的脸,如今皮肉坑凹结痂,瞧着着实狰狞,别说是去小坐了,夜里都不敢路过槐恩家,有日村中人挑着扁担路过,恰巧槐恩媳妇一袭白衫站在前院的大红灯笼下,幽幽的红光照落,差点给村中人吓破了胆,此事一传开,更是无人敢接近。
只是他们自家的婆娘倒是怪,从前调侃槐恩媳妇是个游手好闲靠男人的狐狸精,排挤得很,如今槐恩媳妇伤了脸,怜悯之意也跟着生出来了,他们暗地里说她样貌丑陋,这群婆娘反倒开始帮着槐恩媳妇说起话来,还时不时给槐恩家送些新鲜果子,在得知槐恩媳妇绣工精湛时,溢美之词滔滔不绝。
袅袅炊烟升起,槐恩再次踏着暮色回来,冷云枝坐在前院等他,银杏叶随风飘落,吹动她的面纱,她身着厚实的湖蓝大袖,裹着兔绒毛领子,桃夭粉的金丝绶带随之起身而晃动,像极了这山中精灵,冷云枝默契地上前给他拎东西,待院门落了锁之后,才摘下面纱,露出完好的容貌。
那些男子的目光过于浑浊肮脏,从前在冷府时,冷云枝虽不讨喜,但好歹是冷家二小姐,尚有靠山,如今落魄,她自该万分提防,所以心生庖屋起火一计,故上了几日伤妆,只是难为槐恩又重新砌了墙。
“娘子,这家卖羊脂韭饼的铺子排了老长的队呢。”槐恩掏出捂了一路油纸包,眸色潋滟:“想着味道肯定很好,我就给娘子也买了,娘子尝尝喜欢吗?”
纤细的素指接过,浓郁的肉汁酪香扑鼻,冷云枝掀开眼帘看他:“你没吃?”
槐恩咽了下口水,摇头:“我去做饭,娘子吃。”
“等等。”冷云枝把羊脂韭饼撕成两半,油纸裹着递给他:“喏。”
槐恩眼底微惊,心里泛起甜丝丝的暖意,但他没有去接,而是把头摇成拨浪鼓:“娘子吃就好了。”
“要你吃你就吃。”冷云枝抿平唇角。
槐恩哪敢不依,忙接过,大快朵颐,眼神却滴溜溜地盯着冷云枝。
冷云枝吃得斯文,见状,问他:“看我做什么?”
槐恩傻笑:“娘子好看。”
冷云枝稍稍偏头,耳尖染了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