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地点步行可达,尚且在三伏天可以忍耐的时间内。
和租住的平房不一样,那房子位于坡上,石砖墙地。稀疏绿木掩映中,一栋三楼长排房外墙斑驳不堪。几条细线悬于走廊之间,衣物在风中摇摆。
他们上楼,吹来的布迎面蒙了陆柏川的眼。他手挥摆,越缠越乱。看不见,就听季之漾在一旁幸灾乐祸,但好歹搭了把手,才把他解救出来。
曾东来走在前头催,狭窄的楼道一次性走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却要侧身挤过去。
还在计较刚刚的意外,陆柏川又羞又恼,好像来这里之后一切失控,又不适应,所以事事狼狈。他跟在最后,因为分神,肩一直蹭着石灰白墙没知觉。
等到了门口,曾东来掏出钥匙开门,季之漾却叫了一声,让他别动。
他不说还好,配上一声惊呼,陆柏川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好事,警觉地避开,问道:“干吗?”
“你身上有灰。”季之漾直接上手,啪啪地拍,“兄弟啊,我难道还会害你吗?我们都是睡一张床的关系了。”
害人倒不至于,就怕你又整些小恶作剧。陆柏川腹诽,漫不经心打量。
他们是到了顶层,楼梯直通一间阁楼,墨绿生锈的铁门,曾东来打开之后还有一扇。
“咳咳……”专心开门的曾东来咳上两声,“我还在呢!打情骂俏的话留到晚上再说哈!”他说话向来荤素不忌,谁脸皮薄谁吃亏。
季之漾揽上他的肩,一瞬松手,连给曾东来骂一声“靠北”的机会都不给。
急得曾东来连声让他快滚。
陆柏川想到他刚才拍自己的时候,手热得烫人,贴近恐怕更热。更何况流不尽的汗,所以躲得快。
季之漾三两步后退,愈发靠近,但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卡在差不多的距离就停下。
“哎,都说人老珠黄,我这还没老呢……一开始,不就是曾导你把我两抛下吗?”
“呵呵。”
昨天晚上他们两还针锋相对,陆柏川做调和剂,好言相劝。今天却都好像没事人一样,不需要调理缓冲,一下回到原本嬉笑打闹的状态。
男性长辈之间的差别,有时候比人和猪的区别还大。陆柏川从前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现在依旧茫然。
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季之漾的态度。
昨晚片刻沉默过后,睡在一张床上,季之漾一如既往四仰八叉,进入深度睡眠,手脚并架在他身上。
陆柏川想同从前一样任由他来,不由自主避开。说不清在避什么。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喊季之漾,对方下意识“啊?”一声,紧接着慌乱:“我不知道。”陆柏川不明所以,走过去,季之漾已经凑去曾东来身边。
在国外待了许多年,世俗的计较他并不太在意。但还是害怕,源于母亲向来鄙夷的眼神,又源于对未知答案的期许。
期望落空,等待的时间越长,越是痛苦。
他要明确的肯定,不想含蓄。他想快刀斩乱麻,不要迟疑——可在对方开口前,他总是习惯性等待。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有时却也成为前进的阻碍。
两个人插科打诨间,钥匙插在门里没人管,忽然转了一圈,门从里面打开。
直愣愣的,屋里屋外几张人脸,视线交错,季之漾立即噤声,只剩曾东来还在说个不停。
他介绍道:“杨云,咱编剧……”是来开门的浓眉大汉,约莫有一米九高,鼻孔对着曾东来,嗤嗤一个白眼翻去。
曾东来又指着站在稍后的瘦干男人:“摄影大哥,李升李大哥。”他看着是要比另外两人年长不少,加了尊称。
杨云等得不耐烦:“少磨磨唧唧的。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也不嫌热。我两当然知道这两小孩,还用得着你介绍?”
他打断曾东来喋喋不休的介绍,显然是最近改剧本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方撒。
门敞得更大,季之漾跟在曾东来身后第二个进屋后,别的不谈,先一句感慨——
“哇,这里冷气好足。”
逗得李升脸上严肃的表情都绷不住。
不比他们到的第一天糟糕,这里一看就知道已经收拾过,窗明几净,暖色调的装潢风格温馨,倒让人先忽视了房屋的大小。
曾东来自动忽略,秒速切入工作状态,问:“都准备好了吗?”
季之漾立即反问:“准备什么?”他们甚至还没有收到完整的剧本。
李升点点头,杨云却还在怄气:“你说可以就可以喽。”
他从身后掏出两本薄薄的册子,抛了出去,没好气道:“刚印的,还热乎,按你定的最终版本。”
跳过互相认识的过程,甚至没有什么准备的时间,看他们接了本子,曾东来摆摆手说:“这边房间看也行,回去看也成,你们自己看着办,明天拍。”
陆柏川经历过无数次赶deadline,怎么都好歹给足够的准备时间,最多学生紧赶慢赶。这是第一次任务布置就先压线的。
他不禁痛恨起“随性”这个词,再度质疑起自己究竟追求什么。
但已经上了贼船,还待了这么久,未知的海域漂泊,他没有再下船的机会。
考虑到陆柏川完全没接触过拍戏,剧本基本按照时间顺序来排。曾东来承诺,拍的时候也这样。
没有任何仪式,第一场戏,他们几乎没有准备时间。
两个人留在这吹空调,默契地不说闲话,专心翻阅剧本。季之漾不时分享经验之谈,但说得简洁,不多嘴。到了天黑,一齐聚在灯下。
晚饭忘了,后半夜胡乱解决一餐。中途季之漾打了个瞌睡,陆柏川不叫他,看着他头顶一撮头发越蹭越乱,忍不住弹了弹。
那一刻,他的心很轻盈。哪怕再多未知的压力重在肩上,好像什么都不太重要。
后来季之漾醒了,胡乱揉了把头发。头发顺了,他心里那点芜杂也理清了。
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季之漾一个瞌睡,差点头砸在陆柏川背后。
陆柏川不清醒,神经紧绷之余又在跳舞,脑子里满溢说不出的亢奋。他等开拍那一声“action!”太久。
酝酿多时,他胸有成竹在镜头前,记录下来的却是名叫“陆柏川”的人——哪怕第一场戏只是一段很简单的角色出场,他不知道怎么演,入不了戏,像块身价昂贵的木头。
可观众不会透过木头的年轮,细嗅木香,品味死物的不同寻常。更没有这个义务。
陆柏川无暇他顾,季之漾一直站在旁边陪着,鼓励的目光让他压力更大。站在空调冷气下一身冷汗。
曾东来进入工作状态,整个人更是不苟言笑,说一不二。他一味喊“咔”,皱眉抿嘴,没有一句指教。
重复一遍又一遍,黑黝黝的大镜头快将他吸进去。陆柏川身心俱疲,无措四顾,开始和善的剧组人员也开始透露出隐隐不耐。
第一天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的莫名其妙。几乎没有能用的素材。
一路无话,晚上回到那间住了许久的破屋,陆柏川破天荒和曾东来要了一根烟。
他没吃晚饭,饥肠辘辘,想想却还是把烟轻轻放在桌上。
季之漾来逗他,拉扯他的苦瓜脸,陆柏川扯起嘴角:“没事。”一阵沉默。
陆柏川又去找曾东来。烟雾缭绕中,曾东来沉默很久,断断续续提及今天拍摄时出现的问题。
曾东来的意思是,你当演员,没必要一直盯着镜头,不怕就成。没人规定演员管不管科班出身都要受专业训练,自然就行。重点是自然。
从小被严格要求的优绩生陆柏川做不到这么随意。他点点头走开。
拍摄进度中断了几天,除了白天和季之漾搭戏,陆柏川背地里占据了屋子里唯一的那间厕所,整天对着镜子观察表情。
他之前也这么干过。
当时练习微笑,嘴角弯弯,唇线拉直,保持一个礼貌适当的弧度。
现在要演其他人,镜子里的脸还是自己的——高眉弓,挺鼻梁,薄上唇。但日积月累地看,逐渐模糊。
有点陌生。
陆柏川不确定他体内是不是开始有另一个人存在——是角色吗?
都是朦胧没影儿。
镜子里的那张脸笑,他也笑。哭,他也哭。
他从冷眼的旁观者慢慢融进镜中。有时盯得久了,不自觉开始恍惚。
他沉浸在镜子里那个人的喜怒哀乐之中,走马观花好似看过他真实的一生。
然而回过神来,陆柏川发现自己面无表情。
这种迷茫时而持续很久,他无法自拔。一次,急着上厕所的季之漾狂拍门高呼,无人应答,实在憋不住闯了进来,愣是忘了三急此等人之常情且重大的事,呆看了一分多钟。
他一把将陆柏川掰过来,正对他的眼,用力抱紧了他。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像电影里的两个主角,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敢直面。
片刻后,就撒手。
陆柏川走了出去,季之漾解决完急事,回房去包里掏出一台老式dv机——他带来,藏着给自己拍照的,正对陆柏川的脸。
陆柏川正对镜头,没避开。他看不见季之漾的眼,却知道季之漾正在一眨不眨将他看全。
他笑了一下,打破这片刻沉默。季之漾着急大叫。
“怎么了?”
“我没拍到陆柏川的笑!”
季之漾方才没来得及按下快门,话里满是懊恼——没能记录下属于陆柏川这个人,二十岁出头,却久违的,最真心、最纯粹的笑。
哈哈,最近真的经历好多事情,好累。更心累的是,本来想昨天更一下,结果上次不小心把存稿一大段全删了……真是谢谢谢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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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男主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