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亲爱的安托万,你不要再站在那里了。无论你再怎么看巴黎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杜布瓦夫人一边冷嘲热讽着,一边将一盘黑面包和几块土豆端到桌子上。
桌子有些破旧,其中一个桌腿还断了一截,为了正常使用杜布瓦先生特意去森林里砍了一小块木头垫在下面。
可即使这样,用餐时只要双手一撑在上面,整个桌子便会像个行踪不迹的小船一样前后晃荡,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寿终正寝。
安托万未搭理她的挖苦。
如果光从安托万的背影看,无论是谁都会感慨他那头金黄明亮的长卷发,阳光映射在上面将其照得熠熠生辉,竟是一时同太阳都有些难分伯仲。
可若是你不嫌弃劳累,愿意挪动几步绕到他的前方,你就会立刻发现相对安托万的眼睛,他的头发竟然是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起来。
一双波光磷磷的湖泊静静蕴在他的眼中,瓦蓝又宁静,内里却有几分潜藏很好的野心。
安托万的眼睛并不太大,眼型有些偏长,眼角内钩,眼尾却是有些上翘,随着眨动浓长的眼睫就如同振翅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他的鼻梁挺翘,像是被刀刃劈过的大山般,有棱有角。
他的口中如同衔着世上最动人的玫瑰,上唇与下唇各染着浓厚的粉红。
安托万·杜布瓦,今年18岁,是杜布瓦家族的二儿子。
不过同他那喜好酗酒赌牌的烂人父亲,与他那怨天尤人总是幻想着改换门第的母亲不同,安托万有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愿望——
他渴望于有朝一日能够去往巴黎。
那里有更多的机会,上帝既然给了他安托万这么一副容貌,他不愿也绝无可能困在乡下,每天只吃几个干巴巴的土豆度日。
“好了,快过来吃饭!不然路易可不会看在你是他哥哥的份上,给你留下哪怕是一块土豆。”
“好,我知道了。”
安托万总算收回了眺望的目光,随即他踩着缓慢的步子就要坐在桌前。
此时桌上已齐齐坐满了人,只剩下他的那个座位还空置着。
就如同每一户穷人家那样,杜布瓦先生和夫人虽然兜里没揣着几个子,可他们却还固执地认为多生几个孩子,等孩子们长大就可以改变杜布瓦家族的现状。
安托万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加一个妹妹。
姐姐比他大一岁,剩下的弟妹分别是15岁、11岁以及七岁。
除去安托万偶尔去码头当几天搬运工,杜布瓦大女儿去工厂作女工外,其余的家人皆是无所事事,靠着他俩供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杜布瓦夫妇的确是实现了他俩的宏伟愿望。
而现在,杜布瓦先生大口咀嚼着,他的鼻子因长期沉溺于酒精而坑坑洼洼,浑身上下都呈现出一种得过且过的颓糜姿态。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骤然间扑通一声将手中食物摔在桌上,尔后又瞪着双无甚聚焦的眼睛盯视着安托万。
“安托万。”
“怎么了,爸爸?”
“你昨天从码头回来时,难道只挣了那么一点钱?!我连一瓶酒甚至都无法买到!”
“抱歉爸爸,我昨天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裸。”
“哼!净找这些借口!我将你们几个养到这么大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赚钱给我花吗?你要是像你姐姐克洛伊那样找份稳定的工作该有多好,而不是天天在那里异想天开!”
安托万未作回应,只低头认真地吃着盘中食物。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吧。”
杜布瓦夫人这时总算大发慈悲地阻止了这场争吵。
她如同“救世主”一般先是含羞带怯地飞一眼杜布瓦先生,随即才用满怀劝慰的眼神望向安托万。
“好了安托万,你是知道你父亲性格的。不过他说的话倒也不算错,你今年也18岁了,我们这种家庭又何必模仿别人去巴黎讨生活?你还不如老老实实留在乡下,早些娶一个女孩。”
“不过……”杜布瓦夫人停顿片刻:“你的容貌这般出色,照我看城里最美丽的卡米尔小姐见到你都要自觉惭愧,说不定你将来某一天还会被贵族家的小姐看上也说不准。”
说到这里,杜布瓦夫人面上倒是真切地闪过一丝纠结。
一方面她既希望将安托万困在身边,好让他源源不断地赚钱来赡养她;而另一方面她却又想着凭二儿子的外表,要是被贵族小姐看上了,她不就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了吗!
“……唉,真是个令人左右矛盾的难题。”
杜布瓦夫人长叹一声,便又开始大口吃起了桌上的滚烫土豆。
“路易!别再拿了!这已经是你今天吃的第三块土豆了!你再吃下去的话你妈妈我就没得吃了!”
“我不要——”
……
安托万嚼着口中毫无滋味的黑面包,又看着桌上众人狼吞虎咽的模样,他再是难以忍受。
“我吃饱了,就先下去了。”
说完他将啃食了一半的土豆搁置在桌子上,三弟路易见状眼疾手快地将它夺了过来。
“没礼貌!”
“这孩子怎么这……”
耳后杜布瓦夫妇对他的讨论责骂声渐渐远去。
安托万绕过片片阻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即又将房门给合上。
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立马将耳朵贴在门上。
在发现外面的人还在用餐无一人走动的脚步声后,安托万便又俯身跪趴在地上,将地上一个靠近墙角掩藏很深的盒子小心捞了过来。
床下空间很杂乱,还布满了浓厚的灰尘。
随着安托万的动作这些本已沉寂下去的灰又张牙舞爪地向他鼻腔袭去,又沾染到了他有些陈旧却纤尘不染的衣物上,不过这一切丝毫未影响到他的心情。
安托万双眼晶亮地捧着盒子,又将其轻声打开。
很快一张静静躺在里面的船票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船票不大,是用硬质卡纸所作,整体色调为米白色。
再细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出发地:圣索沃尔港
目的地:圣尼古拉德港
出发时间:1831年7月17日晨间起航
舱位:普通舱 9法郎
而再往下就是他的手写签名及船运公司印章。
而今天,便是7月16日了……
*
当天夜里,安托万在众人入睡之际豁然睁开眼睛,尔后他屏住呼吸,悄声从床上坐起。
待换上一件厚衣服后他又聆听了片刻周遭动静,几分钟后他才终于拎着早已备好的行李,向着门外走去。
行李很轻,十几块已经冷却的土豆垫在下面,上面的则是他的两件换洗衣物。
船票被安托万贴身放置在胸前那片衣兜里。
此时天已尽黑,朦胧月光透过窗钻进,于隐绰间为安托万照亮了前路。
行走时安托万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的动作缓慢异常,在经过杜布瓦夫妇房间时更是以每分钟两步的频率向前挪动。
他得小心谨慎一些,要是让杜布瓦夫妇发现他的踪迹,他一定会被撕毁船票再被锁在家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正当他要离开这片区域时,却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
“咳咳咳——”
杜布瓦先生因长期不良的生活习惯导致他的肺部不是很好,而且他的起夜很频繁。
安托万心如擂鼓,手心都紧张到冒出细密汗珠。
听着由远及近好像马上就要来到门前的脚步声,安托万急忙一个闪身再是利索蹲下,借着那片昏黑以作掩蔽。
吱——
门被缓缓拉开,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哀鸣声。
杜布瓦先生果然按照安托万的猜测,左摇右晃昏昏欲睡地走了出来。
法国现在这个时代并不像后来那样有着良好的下水道系统,以致普通家庭大都是在房间的床下摆放个夜壶用来上厕所。
不过同杜布瓦夫人那刁钻犀利的话语不同,她在某些事情上却有着难得的讲究。
也不知是嫌弃尿壶味道不好还是哗哗的流水声会影响到她的睡眠,总之杜布瓦夫人再三要求她的丈夫将尿壶摆在房间外面。
现下,安托万两臂抱拢双膝整个人变作一团,正迫不得已地听着断断续续的水流声。
一股尿骚味儿很有冲击力地奔来。
这味道浓郁无比,正持续不断地萦绕在安托万鼻腔使他眼眶通红几近作呕。
该死的!
安托万在心底咒骂一声,连即将逃离这里前去巴黎的好心情也险些荡然无存。
不过好在杜布瓦先生撒完尿后就又提起裤子回到了屋内,显然是丝毫未觉察到墙角处的异常。
安托万又在原地停靠了一会儿,等屋内传来杜布瓦先生惊天动地的鼾声后他这才又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
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房子外面,安托万这才总算将高悬起的心落到实处。
屋外此时早已有一身影等候在那,而身影一旁的庞然大物明显是架马车。
“安托万,你可算是来了!”
保罗跨着大步上前,他本还平静无波的眼刚一落到安托万身上,就顷刻间变得如太阳般热烈起来。
“我来了保罗,我们现在就出发去码头吧。”
安托万点头示意,他旋即双臂一撑就是跃上马车。
保罗在前驱车,两人于夜色笼罩下向着圣索沃尔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