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解珩安那句冰冷的反问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无声的巨浪。
赵伟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并未完全脱落。他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被冒犯的无奈:“解警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学校里都传遍了,说周子离死得不明不白……我,我自然就以为是……唉,看来是我误会了,抱歉,是我太紧张了。”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那一瞬间眼神的闪烁,没能逃过解珩安锐利的目光,也同样被郄浔敏锐地捕捉到。郄浔低下头,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划动,记录下这微妙的气氛转变,心里对这位赵老师的警惕又提高了几分。
解珩安没再继续施压,只是又问了几个关于周子离文学创作和平时交往的常规问题。赵伟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反复强调周子离的才华和安静,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是惜才的老师。
从赵伟家出来,夏日的热浪重新将两人包裹,与刚才屋内那股带着檀香味的沉闷压抑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冷凝。郄浔系好安全带,忍不住从后视镜里悄悄打量解珩安。男人下颌线绷紧,专注地看着笔录,侧脸轮廓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觉得他怎么样?”解珩安突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吓了郄浔一跳,有种做小动作被当场抓包的心虚。
“啊?”郄浔稳了稳心神,斟酌着用词,“很……谨慎。回答问题之前会思考,而且,他似乎很急于把我们的思路往‘凶杀案’上引,甚至在您明确质疑之前就主动铺垫。”
解珩安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认可。“一个普通的文学老师,面对警察的询问,表现得太过于‘周全’了。而且,他身上的香水味,浓得有点刻意。”
郄浔没想到解珩安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立刻接话:“是的,我也闻到了,木檀香很重,好像……想掩盖什么别的味道。” 他顿了顿,想起那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味,但没有确凿证据,便没有说出口。
“掩盖?”解珩安重复了一遍,指尖在小本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心里想着,“这小子有点意思。”
这时,郄浔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蔡铭溪发来的消息,抱怨去医院调查周子离就诊记录屡屡碰壁,被女护士们“请”出来的悲惨遭遇。郄浔看了一眼手机,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笑什么?”解珩安的目光扫过来。
郄浔把手机递给了他,“蔡副队好像不太擅长和女性打交道。”
解珩安瞥了一眼,嘴角似乎也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稍纵即逝。“让他去碰碰壁也好。”
这短暂的笑意,像一缕微风吹散了车内的些许低气压。郄浔忽然觉得,这位冷面队长似乎也并非全然不近人情。
回到局里,已是下午。连续走访一无所获的挫败感弥漫在心头。郄浔坐在工位上整理笔录,看着本子上“4.18”那个红圈标记,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忽略了。
蔡铭溪垂头丧气地回来,一屁股坐在郄浔旁边的工位上,开始大倒苦水:“我的天,简直要命!那些护士姐姐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我就差没在脸上写‘我不是变态’了!小浔啊,还是你好,跟着解队出去,虽然压力大了点,但至少不用面对这种……”
他话没说完,就见解珩安拿着一个文件夹从办公室出来,他立刻噤声,溜到自己工位,假装埋头看资料。
解珩安径直走到郄浔工位前,将文件夹放下:“这是赵伟的基本资料和社会关系初步排查结果,你看看,有什么想法明天再说。”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但亲自送来资料的行为,让郄浔心里微微一动。
“是,解队。”
解珩安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走过蔡铭溪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丢下一句:“妇科那条线,让蒋彤跟进一下。你,去把上周积压的案情报告整理了。”
蔡铭溪脸一垮:“……是,队长。”
郄浔看着解珩安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又低头看了看手边那份文件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底滋生。队里规定不允许实习警直接接触案件嘛,但这位队长,看似冷漠,实则心思缜密,并且……似乎开始愿意让他接触更核心的东西?
下班时间过了很久,办公室里只剩郄浔一个人还在对着电脑屏幕和厚厚的卷宗。窗外华灯初上,勾勒出城市夜晚的轮廓。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关电脑离开,恰巧手机响了,是个云诏的号码,他以为对方打错了,便挂断了。
手机再次响起,还是那个云诏的号码。郄浔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小少爷!你可算接电话了!怎么样,下班了吧?我就在你们分局附近,赏脸过来坐坐?我新开的‘吟肆’,环境绝对安静,就咱俩,叙叙旧。” 马泽旋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郄浔本想推辞,但对方一句“我都到楼下了”,彻底堵住了他的退路。他叹了口气,想到回那个空荡荡的屋子,回去了也是面对冰冷的墙壁,不如去见见老朋友。
“吟肆”酒馆确实如马泽旋所说,隐匿在繁华背街,门脸不大,内部装修是复古工业风,灯光昏黄柔和,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与外面喧嚣的夜市仿佛是两个世界。
马泽旋是个身材高壮、性格爽朗的汉子,到了“吟肆”他就给了郄浔一个结实的拥抱,然后就拉着他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卡座坐下。
“可以啊你小子,真当上警察了!还分到刑侦支队了?”马泽旋给他倒了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当年在云诏……唉,不提了。来,为你重获新生,干一杯!”
郄浔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小马哥,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现在挺好的。”
“好好好,不提不提。”马泽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关切,“就是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你们那队长,听说是个狠角色,没为难你吧?”
“没有,解队他……挺好的。”郄浔下意识地为解珩安辩解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两人聊着以前的趣事,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放松。郄浔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经过一个半开放的包间,里面传来几个男人压低的交谈声,其中一句话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耳膜——
“……赵伟那孙子,妈的,说好昨天还钱,钱影子没见到,老子那批‘货’倒被他摸走了一半!真他娘狗改不了吃屎!”
赵伟?货?
郄浔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身体不着痕迹地往阴影里靠了靠,想听得更真切些。
“行了,小声点!怕别人听不见?”另一个声音警告道,“他那德行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贪得很。等风声过去,连本带利让他吐出来……”
里面的人似乎有所警觉,声音更低了,后面的话模糊不清。郄浔不敢久留,立刻若无其事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卡座。
“怎么了?脸色这么白。”马泽旋看他回来,关心地问。
“没什么,可能有点喝多了。”郄浔勉强笑了笑,端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他心头骤然燃起的火焰。
赵伟涉毒?如果这是真的,那周子离的死,以及他今天那反常的谨慎和试图引导侦查方向的行为,是否都与这见不得光的“货”有关?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解珩安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这件事,必须立刻告诉他!
“小马哥,我突然想起队里还有点急事,得先走了!”郄浔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马泽旋愣了一下,看他神色凝重,不似作伪,便点点头:“行,有事你就先去忙,随时联系。”
郄浔几乎是冲出了“吟肆”,夜晚微凉的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却无法让他冷静下来。他站在街边,毫不犹豫地拨了解珩安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解珩安略显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郄浔?什么事?” 背景音很安静,他可能还在局里,或者已经回家了。
“解队!”郄浔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微喘,“我……我刚刚在外面,偶然听到一些关于赵伟的消息……”
“关于赵伟?”解珩安的语气瞬间变得专注,“什么消息?你在哪里?”
“我在花池区这边……电话里说不清楚,内容……可能涉及毒品。”郄浔斟酌着用词,他不能暴露马泽旋和“吟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解珩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站在原地别动,把定位发给我。我马上过来。”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郄浔有些怔忡。他没想到解珩安会亲自过来。他依言将定位发了过去,然后靠在路边的灯柱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内心五味杂陈。他将一个未经证实的线索汇报了上去,还劳烦了队长深夜亲自前来,不知道这算不算冲动……
大约十几分钟后,一辆熟悉的黑色SUV精准地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露出解珩安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换了件深色的休闲风衣,看起来比白天少了几分凌厉,但眼神依旧锐利。
“上车。”
郄浔拉开车门坐上副驾,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和他白天在解珩安办公室里闻到的一样,让他莫名安心了些,也愈发紧张。
“说吧,怎么回事?”解珩安没有立刻开车,目光落在郄浔脸上,像是在审视他话语的真实性,也像是在观察他的状态。
郄浔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如何在“吟肆”偶然听到隔壁包间谈话,以及“赵伟”、“欠钱”、“货”等关键词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马泽旋和具体店名,只说是和一个朋友在附近喝酒时无意听到的。
“……我不敢确定‘货’具体指什么,但结合赵伟今天的反应,我觉得很可疑。”郄浔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解珩安的脸色。
解珩安听完,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你做得对。”良久,解珩安才开口,声音低沉,“任何线索,哪怕听起来再荒谬,都不能放过。” 他侧过头,看着郄浔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紧张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不过,以后这种私下探查的行为,要先报告。安全第一,明白吗?”
他的语气不算温和,甚至带着训诫,但郄浔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明白,队长。”郄浔低下头,心头微暖。
“地址。”解珩安言简意赅。
郄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家的地址,连忙说了他家附近的位置。
解珩安设置好导航,发动了车子。“我先送你回去。这件事,我会安排人跟进。”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自己也小心点,听到的这些内容,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是。”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交织成流动的光带。郄浔靠在椅背上,偷偷瞄了一眼身旁专注开车的解珩安。男人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那份强大的冷静和掌控力,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只要这个人在,再复杂的迷局也能被解开。
而同时,一种微妙的情愫,也如同夜色中悄然蔓延的藤蔓,在他心底无声地缠绕生长。他忽然觉得,能这样和他并肩作战,哪怕只是跟在他身后,似乎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