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投影幕上,向天佑的声音微弱,放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握拳,近看有些颤抖,“一会这个,一会那个……你说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身体也愈发佝偻,他的头越垂越低,“该说的我都说了,也承认了我去过梁音家。至于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喃着,更像自言自语。
一杯热水在他手边放下。
“我们已经联系上了崀州福利院,吴院长还记得你。她问我你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向天佑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仿佛可以一直蔓延下去,仿佛只要继续保持沉默,就能维持内心的平和,就能,忘掉现实带来的痛楚。
“你的脚……”
话才出口,杨黎注意到他将残疾的右脚往桌下挪了挪,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投影幕上,杨黎朝大家望来,短暂的停顿后,收回了视线。
“是你养父干的?”
会议室里响起了窃窃的私语。杨黎则将视线投向了窗户旁的侧影——如果当时她不坚持,或许自己也不会如此莽撞。
可是她不但坚持自己的判断,还命令他必须去做。命令?思及她那时蛮横的样子,杨黎唯有苦笑。
她说,他们不能给嫌疑人考虑的空间。
目光再次落在手里的报告,他又觉得冥冥之中皆有注定。注定他要亲口问出这个问题,也注定了向天佑不得不面对过去。
“他虐待你,让你吃不饱饭,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像牲口一样活着。偶尔他心情好,会带你出去,会给你买吃的喝的还有好多衣服,也会让你,叫他爸爸。”
说话声渐小,一队和二队参与办案的刑警,不由自主随着杨黎的话悄然屏息,会议室与审讯室一般的安静。
“你的养母很漂亮,善良、温柔、乐于助人,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爱穿裙子。”娓娓道来,仿佛杨黎亲眼见过,“她喜欢跳舞吗?”
“她是舞蹈演员。”
缓缓抬起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窗户旁的身影却闭上了眼。
“是他害死了西尔维娅,是他……西尔维娅多么的善良,邻居们都很喜欢她。可是她却被人抛弃在了那个寒冷的夜晚。”向天佑看着杨黎,任由眼泪肆意落下,神情无助,“你知道吗?她失去了一双脚,她是那么地热爱舞蹈,那么努力地给身边的人带来欢乐……没有了脚,她还怎么跳舞?”
“你的养父……”
“杰克·诺曼,别人都称呼他老杰克。”
彼时,杨黎并不知道审讯室外的柳琉,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离开过一阵。等到审讯结束已经快天亮,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那,脸色有些难看。
“杰克·诺曼,已经失踪了。”
十二年前,西尔维娅·诺曼被人发现死在位于离家不远处的小巷。法医解剖后证实,西尔维娅生前遭到了殴打,但没有性侵的痕迹,唯独少了一双脚。
从脚踝处齐齐砍断,切口平整,可以看出凶手下手果断且力气很大。警方找到了她的丈夫协助调查,但杰克·诺曼不仅没有露出半点悲伤,还追问警方什么时候可以领走妻子的尸体。在得到法医可能要进行二次尸检的回复后,杰克·诺曼显得十分不满。
但因为是刑事案件,他反对也没有用。奇怪的是,当警方在听取犯罪学专家的建议,决定再次请杰克·诺曼协助调查,他失踪了。
问遍了邻居、同事、酒友,无人知道杰克·诺曼去了哪里。而此时,似乎唯一可能知情的只剩下诺曼家躲在角落里的那个孩子,就是当时八岁的亚撒·诺曼,现在的向天佑。
儿童心理师对亚撒·诺曼做了心理评估,一切正常,除了沉默。有人提议对亚撒使用催眠术,被当时负责案件的巴克探长一票否决。
在扩大搜索范围,历时数月仍没有任何发现后,警方对杰克·诺曼发出了通缉令。
听完柳琉的叙述,杨黎奇怪地问道:“这难道不是个好消息?”
据福利院的吴院长说,领养向天佑的是一对英国夫妇,和领养证明一起归档的身份证明也确实是真的。而梁音形容的老杰克,就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操着一口崀州本地话。
本就对于老杰克的身份存疑,现下得到了证实,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柳琉点头,倒是没想到他还挺阿Q精神?
“那你拉着脸干什么?”
她一怔,抬眼望去——熬了通宵的眼底两圈乌青加重了,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不过,似乎都不及他此刻的心情,上扬的唇角透出隐隐的兴奋,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快说。”如果不是跟案子有关,憋死他,她也不会问一声。
“……原来你没听见啊?”杨黎却嘀咕了一声,对上她不解的目光,连忙说道,“他来崀州就是来见裘莲芳的,亲口承认了。”
“承认了?”柳琉的面上并未出现他以为的欣喜,相反,“好。还有别的吗?”
杨黎差点以为自己是和顾局在说话,这简短而公式化的口吻?“你不高兴吗?你的推断是正确的。接下来,我们只要拿着向天佑的口供去找裘莲芳……”
“裘莲芳会这样回答你,曾经帮助过的孩子来见恩人最后一面。”说着说着,柳琉不禁笑了,“或许我应该感到高兴,费了那么多力气,倒帮他们把前后给圆上了。唉,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人算不如天算?”被打断不说,又讲这样的话?杨黎被弄糊涂了。
“喏,拿去,新鲜出炉的。”
杨黎这才发现摆放审讯设备的桌上多了一叠整齐的A4纸。狐疑地拿起,沉默地翻阅,半个小时重新整理归拢。
他说:“走吧,送你回家。”神色平静,无波无澜。
车子出了刑警队大门拐上了一条陌生的马路。
“这不是去我家的方向。”
“嗯,去我家。”
“去你家?”柳琉诧异地扭头,“去你家做什么?”
“洗澡、吃饭、睡觉。”
柳琉皱起眉头,方要开口,又听他说——
“老杰克是柯朗的概率有多大?”
她吸了吸鼻子,回道:“五十。”
轻笑从抿成直线的唇角溢出,“这里没有外人,说实话。”
乌溜溜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九十。”
“好,”杨黎握紧了方向盘,踩下了油门,“既然你这么有把握,相信我们一定能把案子破了。”
啪啪啪,连续三声的击掌拉回了游走的思绪。
投影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会议室亮堂堂的。杨黎站在最亮的那盏灯下,“明天将对向天佑再次审讯,在这之前,针对他、柯朗和裘莲芳三人之间的关系,我要先说一下。”
他拿起手边的资料,“这些是一队的冯涵花了一天一夜辛苦找来的,每人一份,我希望大家一边听我说,一边找出其中与案子有关的线索。”说到这,杨黎停了一下,“听起来有点奇怪是不是?”
除了庚熠和一眼不错望着他的柳琉,所有人几乎一致地点头。
杨黎笑了,微微上扬的嘴角充满了自信,“因为,我们将要和某些人打一场心理战。”沉着、冷静,却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我和庚队需要大家一起帮忙,打赢这一战。”
一颗坦诚的真心,永远不需要伪装。
柳琉悄悄地从后门退出,撞上了躲在门外偷听的顾局。俩人面面相觑,进退两难之际,顾局朝她招了招手。
一前一后进了杨黎的办公室。
“我那老有领导来检查,不好抽烟,小杨这没事,窗户够大通风。”唠唠叨叨地将烟点燃,顾局在那张硬邦邦的沙发坐下,“你也坐啊,别站着。”
才抽了一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把烟掐了?“好了,说吧。”
“说什么?”柳琉正好奇他的举动,莫名来了这么一句,她也没多想。
“说说小杨,杨黎他们准备怎么打这一战?也说说,你为什么觉得可以离开了?”
一个白色的信封被摆到了茶几上,是她今早留下的辞职信。
“顾局,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你也没有对不起我,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思及今早看到辞职信刹那的心情,顾局重重地叹了口气,“柳琉,你是我请来的顾问,我也告诉过你,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承担任何的责任。那也是我给你师父的保证。”
在外人听起来很滑稽,一个侧写师竟然可以如此不负责。可在厉炎心里,一个不负责任的侧写师,总好过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从而执迷不悟的侧写师。
“多年的书白读了,我的推荐信也白瞎了,你成为不了一个合格的侧写师。”那年,厉炎在邮件中告诉她,“你是这一届测评最差的学生,你死心吧。巴克探长也说了,不会把案子交给你。”
那是一桩旧案,凶手在杀死一个女人后砍下了她的双脚,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则失去了在犯罪心理学研究领域崭露头角的机会。
她当了一名心理医生。可惜不到三个月就被吊销了执照。那是她最倒霉的一天。可就在一周后她收到了厉炎的邮件——
“巴克探长说为了感谢你抓住多起入室抢劫的案犯,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具体详情明天上午十点去警局找他。”柳琉想象着厉炎严肃的样子,又想到那个在心理治疗中被打了镇定剂的犯罪嫌疑人,握住鼠标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鼠标拖到了邮件的最后,“虽然你目前还不是一个合格的侧写师,但以后的路还长,而你要做的就是坚定信念,学会面对。即使,可能面对的是人性最深处的黑暗。”
“顾局,我辞职不是为了逃避责任。”她一直记得厉炎的话,从不敢忘。
“那你这?”
“大家正在为了破案努力,我也想做些什么。”
“那你也不用辞职啊?”
柳琉抿了抿唇,试图婉转地告诉他:“但我的方法,可能会妨碍大家。”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齐心协力……”
“顾局,”大声打断,她决定鼓起勇气,“我是说,我要一个人查案,用我自己的方式。”
顾局措不及防愣在原地:“啊?不是,这?”
“我同意。”
不知何时杨黎站在了门口,脸上依旧挂着那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可是柳琉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