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无语,思及当年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时,厉炎揪着她在夏城刑警支队问话,面对咄咄逼人的刑警队长和反复推敲的侧写师,整一个通宵。实在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她差点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凶手。
思忖再三,她婉言拒绝:“抱歉,已经过去这么久,其中有些细节我也不太记得。”
王博学连连摆手:“没关系,我不急,你可以慢慢想。”恳切又热烈。
她早该知道不是人人都能明白委婉背后的真正含义。叹了口气,扯了个勉强的笑容,“您误会了。”
“您误会了,柳小姐的意思是既然警察无法将具体案情告诉您,她自然也不可以,何况她也不是警察,未征得警方同意谁都无法透露案情相关细节。”低沉地嗓音波澜不惊陈述着事实,冷峻的面容不苟言笑。
柳琉略感意外地看着他。
“离开车时间没多少了,小宋送老爷子去火车站。”起身,隔断王博学不死心的视线,杨黎伸出手,“今天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王博学不乐意了:“杨队长,我不过就问……”
被杨黎打断:“这是规定,抱歉。”
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惹得王博学忿忿地瞪他。半晌,“厉警官还真是说对了。”丢下这么一句,拂袖而去。
小宋抬脚要跟上去,又一个回身,“真不能说?”他瞧着柳琉。
“嗯。”她肯定地点头。
“好吧,看来今晚我注定睡不着了。”遗憾地摸着胸口,小宋瞥了眼不作声杨黎,扯开了嗓子,“哎,老爷子等等,我送您。”
不一会儿,会议室还留一个纪嘉树杵在原地,捏着笔杆,踌躇不决。
“还有事?”
听到冷冷的询问,纪嘉树立刻不作二想:“没有。”下一瞬,人已站到了门口。
“明天早上跟我去一趟日月珠宝。”
“是,队长。”
有力的回复响亮了走廊,杨黎皱了皱眉,望向拿起大衣穿上的最后一人。
她可以当做没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方才的解围让她愿意多问一句,“有事?”
窗外,不知何时天色渐暗。
“今年过年回吗?”
扣上最后一个纽扣,柳琉头也没抬:“回。”
她没有问他回不回去过年,背上脏兮兮的帆布包,“我先走了。”说着就往门外走。
“那个,我送你。”不待她回答,杨黎已关了灯。
她站在突然陷入黑暗的接待室,隔壁大楼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微微仰头,露出古怪的笑容。
“笑得真渗人。”不过脑子的话张口就来,杨黎后悔已来不及。
却没有出现如往常般怼回去,柳琉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吧,送我回家。”像长辈对晚辈那样,和蔼一笑。
惊得杨黎怔怔地,险些回不过神。
直到车子驶上宽阔的主干道,握住方向盘双手紧了紧。
“是因为孩子母亲的尖叫吗?”他终是忍不住了。
但并不妨碍她故意装不懂,“你在跟我说话吗?”可毫不掩饰眼底的调笑,和轻松愉快的语气。
“柳琉。”
无可奈何地喊她的名字,杨黎不得不承认自己总被她戏弄还无法生气,徒留窘迫却仍强装镇定,“我只是大致能猜到为何会认定孩子的母亲是凶手,可孩子的父亲全然无辜吗?”
声色未动,倒不是柳琉有心继续逗他,更没有轻视的心思。相反,能成为一名刑警的人都不会是靠运气,敏锐的触角、细致的分析、大胆的推测缺一不可,甚至比之要求得更多。
她诧异地是他那一句“是因为孩子母亲的尖叫吗?”——杨黎比当初在现场的她更快地找到了疑点。
无遮无拦,肆意地打量着他,褪去少年的青涩,分明的棱角、上挑的眼尾、挺直的鼻梁、没甚血色的薄唇、微微冒出的胡茬。
“你老了,也沧桑了。”莫名其妙地迸出一句。
握住方向盘的指节修长,手腕粗壮有力,“不像你,没心没肺活得自在。”他咬着牙,话中有话。
“孩子的父亲不全然无辜,”像是没听见,柳琉转了话题,“酒驾是无需质疑的。但告诉你我的推断前,我想听听你是如何认定孩子母亲才是制造车祸的凶手?当然,没有更多的细节给你,谁让我不是警察对吧?”
言下之意,依靠的只有在接待室王博学所说的,和她随口补充的那些。
薄唇轻抿,杨黎颔首:“我可以申请调阅案件。”
白眼不客气地横去,“你能再要点脸吗?”
唇角不自觉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但柳琉没那份欣赏的闲情,“你只有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车子将驶离主干道,进入一条辅路,前方就是豪华的别墅区。
悄悄放慢车速,杨黎建议道:“你现在住的地方离刑警队太远,一个人也不安全,要不我给你附近找个房子?”
“四分钟。”
“我是好心,你没车万一晚了,万一我加班。”
“三。”
“好好好,我说。”他真是怕了她。
所幸,柳琉没有再继续往下数。
杨黎清了清嗓子,带着些赶鸭子上架似地尴尬,“该怎么说?”却在余光扫过她划过车窗玻璃的食指时,他突然心头一跳,“当时车窗是开着的?!”
“既然能听到孩子母亲的尖叫,车窗当然是打开的。”柳琉不以为然,末了还不忘调侃,“那天还下着雨,路上有行人和车辆,不然你以为我顺风耳?”
谁想,杨黎对此也不觉得恼,还很是赞同,“确实。不过,车子撞过的一刻逃命都来不及,你居然还抽空观察车窗是开还是关,这种忘我且不要命的精神也值得钦佩。”
一语拆穿她未吐露的举动,他讥诮地瞥了她一眼。
在她白眼递去的当会,杨黎已经继续专心地目视前方。
“我还有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告知,”缓缓开口,他的眉宇微蹙,“当时坐在后排左侧,驾驶位后方的是孩子,还是母亲?”
“母亲。”
气氛突然之间变得沉默,直到下桥,谁都未再开口。不同的是,一个在等,一个的唇角抿成了直线。
拐进辅路,梧桐的树影和路灯的昏黄在柏油路面交织。
望了眼路口,柳琉提醒他:“五分钟到了。”
杨黎没有搭话,打开右侧转向灯,在路边停下。
“犯罪动机是什么?”
梗在喉咙的最后一个疑问问出口时,柳琉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沉痛。
“不知道。”她没有骗他,“孩子的父亲说,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黎一滞,“作为母亲,通常会本能地将危险留给自己,她没有。”这个母亲自己坐到了相对安全的驾驶位后方,以及,“让喝过酒的丈夫开车上路,如果是劝阻无果,她应该选择带孩子自行离开,她也没有。”
“你不愿和王博学多谈这个案子,只怕不单单只因为孩子的母亲制造了车祸?她原本的打算,是不是谋杀?”
四目相对,他的眉头越蹙越拢。柳琉深吸口气:“是。”
在行驶的车子里谋杀开车的丈夫,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这该有多深的仇恨,才能把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一声轻叹,似在问她,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难道真是为了钱?”他想起王博学说的“财帛动人心可以至此”。
“是失去。”
措不及防,杨黎怔忡地望着她:“失去?”
“那个男人,”她不再称呼为孩子的父亲,言语也不再掩饰对其的厌恶,“在外面养着另外一个女人,而且他们正在偷偷转移资产。夏城警方调查时,他们家剩下最值钱的夫妻共同财产,就只有那份保单。”
不待他追问,“没有伍佰万,是二十万。”尽露嘲讽,在他的面前她用不着伪装,语气刻薄,“又是意外险,想不到吧?保单上约定,夫妻双方各为对方第一且唯一受益人。只要谁先死了,另一方就能拿这二十万。可惜的是,他们不了解什么叫意外?”
“你知道吗?男人死里逃生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救妻子和孩子。如果说因为他的妻子想要杀他,他不救,那孩子呢?孩子是他亲生的。非但不救,他还试图对警方隐瞒真相。”
厉炎第一次在医院见到那个男人,病恹恹地,头发却梳得整齐。虽然心生怪异,但看到一旁的护工也就没有多问。
回警队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半路转道去到了夏城政法大学。
按规定是不能透露与案情有关的细节,但厉炎拐弯抹角给她的老师聊起了最近的学生心理,尤其针对柳琉这位同学,无故请假逃课跑去车祸现场的心理。
扯着扯着,厉炎忽然问她的老师:“什么样的人会病得只剩半条命,还顾得上别的事情?”
老师笑道:“现成不就有一个。病是真病了,假也是真请了,但谁知道医院不去倒跑不该去的地方?你要不问问她什么心理?”
“别有目的。”
她当初就是如此坦白回答厉炎。
就像那个男人,不配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也是别有目的。
“他一开始未对警方说出妻子想要杀他,因为如果是意外,他就可以得到那二十万的保险。甚至以为掉进河里,又进医院救治,警方查不到他喝过酒。”
无情嗤笑,柳琉扬眉:“但是他不知道出了车祸,警方会通知医院先查血样。”
杨黎已经冷静下来,听着她一一道来,从出离的愤怒、不屑,到流露出一抹悲哀。
“他们都忘了那个孩子。”
无辜殒命,成为父母争斗的牺牲品。
“如果孩子的母亲还有理智,哪怕一丝的清明,她会不会后悔这样的选择?”
谁都不知道,因为谁都不是那个陷入仇恨,看着曾拥有的幸福在眼前就这样一一失去的女人。
直到,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