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8日,我决定在北京送外卖。
点进外卖软件用右手拇指一直滑到最后,选择“骑手招募”选项,左手手指“笃笃”点点屏幕,
系统弹出一长串表格。
我瞄了一眼,头本能往后一仰倒,“嘶”了一声,就像有一颗硬性的智齿正在发疼。
平日里我很少填这么多信息,烦躁就像身上爬了只蜱虫,心底发毛的同时浑身痒痒,让人恨不得冲到河里痛痛快快跳下去。
但没办法。
没有收入,积蓄一天比一天少,虽然有哥哥可以投靠房子免费,但一天也要吃饭,乱七八糟的花销平均一天就能花掉50块,我需要赶紧找到工作。
于是我苦着脸填写那行“基本信息”:
性别:女;籍贯:湖北;姓名:夏好;年龄:20岁;学历:高中。
填了一半还死机了:屏幕卡住不动,夏好烦躁又敲了敲,碎裂玻璃屏幕中的玻璃碴滑进了手里,隐隐作痛。
好在想想要还的花呗,我还是填了。
填完后我上上下下看着几行表格,美团这种大公司还是聪明,短短几行字一下子就说尽了我的人生前二十年。
2003年我和双胞胎哥哥出生在湖北的黄柏溪村,我们是留守儿童,跟爷爷奶奶长大,高中毕业后我们俩发挥失常,都没考到什么好学校。
我和哥哥两人高考后收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通知书,但老师说那些都是民办学院,没必要花钱,鉴于我们以往的好成绩还是建议我们复读。
我们茫然。
就在这时奶奶去世了,爸妈带着弟弟来奔丧,
爸妈对我们而言已经有点陌生,还不如我下铺陈佳的爸爸陈叔叔熟悉呢,陈叔叔每周五都来接女儿,顺带给我们宿舍住校生分点小零食。
哥哥给妈妈递过去一杯热水,她把正抱着的弟弟往自己怀里拢了一把,腾出一只手说:“谢谢。”
哥哥和我对视一眼。
我们本地人在家不会说谢谢,但妈妈跟他说谢谢。
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我们本地女人,她们头发染成栗色,烫着小卷,一身紧身的PU皮革仿牛皮的裙子,脚上蹬着黑色皮靴,搭配透肉的黑丝裤袜。
我妈妈没烫发,黑头发又直又滑,穿着白色运动服裤子和浅白体恤,后背很薄,打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学生呢,比起村镇上那些时髦阿姨,我妈妈要……洋气得多。
我想了一会才想到“洋气”这个已经略显土气的词汇。
即使她对我们兄妹俩而言很陌生,她仍旧是妈妈啊。
我和哥哥像两个傻子呆呆跟着她,形影不离,她坐场院里我们一左一右坐她旁边,她起身跟来吊唁的堂客们拉家常,我们也像两尊门神跟在后面。
就算惹得隔壁阿婆取笑:“这是两个跟屁虫啊!”我们俩也不想离开妈妈半步。
爸爸嘛,在孝棚下面应付客人,从怀里掏烟出来、大声寒暄、吐痰、抽烟。
葬礼开了流水宴,每天六十桌,亲戚们乡党们都来了,请了泉溪镇锣鼓队吹吹打打,晚上还有光屁股的女人来跳舞,很热闹,没有半点葬礼应该有的肃穆。
不过奶奶生前很爱热闹,她老人家应该也挺高兴的。
想到这里我眼泪掉了下来,爷爷早就去世了,我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奶奶连亲戚送来的一桶纯牛奶都舍不得喝,要等到月末我和哥哥放假回家攒着给我们,结果过期了。
葬礼后亲戚都走了,又剩下我们一家五口,
妈妈一个一个打开红包,手指沾了唾沫点钱,一边吩咐我:“娜娜抱一下夏轩赫。”
娜娜是我的小名,听到这个名字妈妈不是这个洋气陌生的女人,又变回了记忆里给我擦香香抱着我亲亲的妈妈,所以我很听话,抱起了夏轩赫。
弟弟已经五岁了,但还是像一个幼童一样黏在妈妈怀里要妈妈抱他,不过我这几天跟着妈妈左右已经抱了他不少次了,所以弟弟也没吵闹,只是两个眉头蹙成个“八”字,很屈尊纡贵拧在我怀里。
爸爸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很快就让小小的房间烟雾缭绕,像起雾的田野。
他这时候才想起问我们:“你们以后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我跟夏强强对视一眼,这个问题一般是孩子问家长,没想到爸爸先问我们,让我们一时语塞。
不过爸爸二十生得我们,他现在不过三十七,也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人。
我和夏强强彼此眼里都很茫然,还有一丝胆怯。
有也不敢说。
其实我们已经跟他们不太熟悉了。
我们俩与其说是爸妈的孩子,更像是爷爷奶奶的孩子。
于是我们摇摇头。
爸爸没说话,似乎在沉思,家里支撑天地的奶奶倒了,爸爸很快就成为了新的顶梁柱,要决定儿女们的去留人生大事。
他嘴上也没停。
小小的房间滚滚浓烟,变成了堂屋里挂着的那副山水画。
我和哥哥就是画里的古代小人,只不过像画中人一样垂钓骑黄牛,而是愁苦互相对视,宛如两头老牛。
爸猛吸了好几口,终于在烟雾中找到了基调:“现在大学学费太贵,没考上也是好事。你们进厂打工赚两年钱,一来帮老大娶媳妇二来给老二攒点嫁妆。”
我和夏强强并不意外。
这个结果对我们来说太正常了。
我们湖北人似乎是为了深圳和广州的流水线准备的天然耗材。
有人说湖北42打头的身份证有一半不在湖北,都在广州和深圳。
小学时候已经有同学出手很大方了,他们的钱都来自外地打工的爸妈,所以可以买很多我们眼馋的零食玩具:“爸妈在外面打工寄来的钱,等我长大了也要去打工。”
上高中,年节时总有从前的辍学的同学打工回来,他们脚上的鞋是时兴的阿迪耐克,手里的手机是最新款的苹果:“进厂啊,进厂就有钱了。”
他们打赏主播、看明星演唱会、邀请心仪的女生去市里的网红咖啡店,活得潇洒又肆意,让我们这些人很羡慕。
那时候打工对我们湖北儿童来说是一条水到渠成的出路,一条《绿野仙踪》里带来生机的黄金砖路。
虽然我们俩还有点想复读,夏强胆子大点:“其实我们俩想复读。”
“复读有个屁用啊?”妈妈伸出手指到嘴边呸了一下给手指续航,“大学生现在不值钱。”
“就我们工作的厂里,到旺季老板求着熟练工留下,开出的工资能到一万!”妈妈白了我一眼,“可是大学生呢?厂里5000工资开出去,大把的人应聘,老板鸟都不鸟!听说里面还不少武汉大学的呢!”
这是我们湖北最好的大学。
“就是。”爸爸帮腔,“现在谁家没大学生?上个大学只有眼高手低,毕业了眼睛长在脑门上,什么都瞧不上。”
妈妈还有自己的思路:“ 夏强进厂后也能找个女朋友,他们自由恋爱看中的媳妇价钱少,不然乡里彩礼高……”
我们乡的彩礼18万8,四金加钻戒算下来也得五万。
农村的楼修几层都没用,媒人要求在县城有房,算下来一套房也得30万。再加上摆酒办席面婚纱照三万块钱,这一套五六十万,十里八乡的爹娘都要伤筋动骨。
爸算得很清楚,扭头跟哥哥说:“楼房我给你15万首付,剩下的你自己还月供,这几年进厂,你记得攒个十来万,那些拉七杂八的花费就靠你自己了。”
“他一个娃子你让他咋攒?”妈妈不赞同,指点哥哥,“自由恋爱找个女孩子,让人家怀孕了再摆酒,这样彩礼要得少,四金也能省下来,只要出个三万块钱酒席钱就行。 ”
她还给哥哥出主意:“不要找江西的,他们彩礼高,姑娘被你拐走,家里兄弟能找你拼刀子。”
夏强没吭声,低着头像脖子上坠了个门板。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喜欢的女生成绩很好,考到了人民大学,现在估计在办庆功宴,而他和我,就要去打工喽。
打工的地方都是顺理成章的,跟爸妈一起去深圳,他们厂子里招人。
夏强却死活不去深圳:“我想去北京看长城。”
我憋住笑,哪里是想看长城,是想去看初恋吧?
爸妈同意了,妈妈有个姨婆的女婿是饭馆大厨,说那里缺服务员,就把夏强招走了,我则跟着他们去深圳。
深圳真大啊,周围的厂子也多,五金氧化、纸箱制造、钣金厂、大型机械辅料、高智能控制柜,种种你想不到的产业都在这里。
我进了一家钣金厂做流水线,一个月结账基本工资2000、奖金4000,大部分都给我妈保管,我还能落手里2000,一下就阔绰了。
我给爸妈弟弟都买了礼物,给自己买了新衣服和新鞋,还分期买了个新手机。
没想到新手机的贷款还没还完,工作没了——我碰见老板和会计两个不对劲,我没吭声,第二天老板娘来厂里闹,会计扭头就来撕我脸。
这下我同时得罪了两个人,老板怀疑我告密,老板娘知道我帮他们隐瞒。找了个理由就把我辞退了。
妈气得要抽我:“一个月那么高的工资,就这么飞了?!”
被爸爸拦住:“算了算了。”他的理由是:“孩子现在长大能记事了,打她记仇。”
我没吭声,其实我小的时候他们打我的事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新工作一时找不到,妈妈在家里老骂我,弟弟的功课都要我辅导,饭也要我做衣服也要我洗,一家人挤在租来的城中村小房子里,气氛很压抑。
跟夏强打电话,他倒混得不错,饭馆包吃包住,他还厚着脸皮在后厨拜了个师傅,一个月能赚五千,让我也过去。
于是我就到了北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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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