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内仅留下窦家兄妹二人。
“你是何人?”窦檀完全不认识眼前之人。
郇常陵惊讶地看着表妹,“怎么,三年未见,吉祥竟不认得表兄了?”说罢,他张开双臂,侍女便从暗处走出,伺候主子更衣,“昨日我有要事缠身,未能亲自为你接风洗尘,吉祥莫怪。”
窦檀不动声色地拔出腰间的匕首,“不准叫我的小字,你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兄!”她清楚地记得表兄的模样,而此人面色凌厉,与脑海中的记忆截然不同。
侍女低声惊呼,慌不择路地逃出正堂。
“我真的是你的表兄,吉祥!”郇常陵步步退让,试图探查此人的武功深浅。
然而,窦檀却步步紧逼,招招直取他的命门,“你这贼人满口胡言,表兄的样貌我铭记在心,今日我便要取你性命!”
郇常陵已无退路,他一掌击在表妹的手腕上,“吉祥,表兄的脸曾受过伤,陛下为我遍寻天下名医治疗,样貌难免有所改变。你若不信,表兄可带你进宫面圣,验明真假!”
窦檀吃痛,匕首“当”的一声砸向玉石地面,她逐渐冷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位陌生的兄长。
郇常陵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拂了拂袖角,“吉祥,母妃命你来京,可是有什么要事吩咐我去办?”
窦檀并未回应,反而笑盈盈地说道:“表兄,姑母日日思念你,亲手绣了几身衣裳让我带来京,你去试试看是否合身吧。”
他眉头轻挑,知晓她仍在试探,“母妃的眼疾痊愈了?”
窦檀眸色微动,姑母身患眼疾之事探子一查便知,她又端起桌上的糕点,“表兄,这是你从前最爱的点心,要不要尝一块?”
郇常陵捻起一块雪白的糕点,放到鼻尖下轻嗅,“待会儿就要用午膳了,我就不吃了——不过数年,吉祥竟忘了表兄吃不得菱粉糕,真是令人寒心啊~”
窦檀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眼神,忙道:“是吉祥胡闹了,表兄恕罪。”
侍女见正堂静了下来,高声吩咐传膳,一行人端着精美的菜肴鱼贯而入。
周伯端起主子的碗,盛上稻米饭,问道:“殿下,暖炉会的拜帖已送来,三日后可否赴会?”
郇常陵手持玉箸夹菜,府上的厨子都是从宫里派来的御厨,来京一载,口味竟也跟着刁钻起来,“自然要去的,今年太后将此事交给了京中哪家?”
“秦家,中书令夫人亲自去太后跟前求的差事。”管家将满满一碗稻米饭搁至主子手边。
郇常陵眨了眨眼睛,“中书令夫人可是王氏?”
周伯笑笑,回禀道:“殿下真是好记性,正是王家之女王姁。”
如今王家的家主为王忠,此人与裴原关系密切,若能从王家口中探得些许虚实……
郇常陵急切地吩咐道:“周伯,劳烦你亲自去库房取一尊和田玉鹭鸶摆件和一株血参,明日辰时我需亲自前往王家,另外,将陛下所赐的明舆整理妥当,我欲乘其前往王府。”
正堂中伺候的下人本就不多,周伯离去后,屋内的家仆们纷纷退至屋外候命。
窦檀咽下细嫩的鱼肉,轻声说道:“表兄,三日后的暖炉会我想一同前往。”
郇常陵抬眸审视她,脑海中浮现密折的内容,“你一向不喜热闹场合,为何此次想去那种地方?”
她放下玉箸,用白皙的指尖将飘动的发丝别于耳后,“姑母受宠时,窦家曾风光无限,可惜好景不长,终遭奸人陷害;祖父临终前的遗愿便是重现当年辉煌,作为窦家子孙,我理当竭尽全力。”
两家联姻,女子须舍弃一切,肩负起家族的使命。
郇常陵自入京以来,尽享尔虞我诈的权谋生活,他深知此行的凶险,轻声劝诫道:“吉祥,一旦入局,便再无退路。窦家既需回京,我自会从中斡旋,明日我便差人送你回莲州。”
窦檀望着意气风发的兄长,眼眶微酸,“表兄,皇帝为何要对颜王赶尽杀绝,这其中的缘由想必你比我们都清楚。来京之前,父亲曾告诫我,此事万万不可求助于表兄……可我毕竟是一介弱女子,三日后带我去暖炉会,表兄就莫要再插手了。”
族人皆知处境艰难,郇常陵又岂能袖手旁观,“哪家的公子,舅舅可知晓?”
“中书令次子——秦徽。以如今窦家的地位,想在上京城中寻一良配实为难如登天。秦家次子乃妾室所生,父亲已暗中派人调查了秦二公子的底细,他性子温和,我嫁过去应不会受太多委屈。”窦檀望着屋外干枯的枝丫,莞尔一笑,“表兄,窦家借秦徽之力重回上京,同样他也能借窦家之力夺过秦家大权。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哪怕他不愿为,郑夫人也不会让这好机会白白溜走。”
郇常陵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离家数年,许久未见舅舅、舅母了。”
“莲州与蔡州相隔数里,莫说是表兄,即便是姑母也有多年未曾见到自己的兄长了。”窦檀敛去眼底的苦涩,执起玉箸开始用午膳。
郇常陵也不再提及旧事,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听周伯说,今日阿晏来府上找你玩了?”
窦檀重重地点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霍姑娘性子热忱,与她相交实为一件趣事,她还邀请我去镇北侯府小住呢。”
“阿晏自幼性子活泼,正好我也有些时日未去镇北侯府游玩了,我们兄妹二人一同前往吧。”郇常陵随即唤来明佪,安排府上相关事宜。
窦檀疑惑地盯着表兄,心中暗自感叹其鲁莽。
镇北侯府接到消息后,元叔受命收拾出一间厢房以安置贵客;隔天清晨,侯夫人携女儿亲自在门前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屋外寒风凛冽,而侯府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温馨景象。
郇常陵端起桌上煮好的香茶驱寒,喃喃自语道:“上京又要下雪了。”
暖意裹挟着困意,费砚仲仰面躺进罗汉榻中打盹,他蹬着虎纹乌皮靴,随性踏在回字纹镂空的脚床上,手中还虚虚握着兔绒坠子。
木窗吱呀一声敞开,丝丝细雨飘入。郇常陵放下茶盏,正欲去关窗,却有人从外合上。
“好啊,你们竟躲在此处偷闲,也不知叫上我!”长世子大力推开房门,费砚仲睡意渐散,迷迷糊糊道:“大哥,你怎么来啦?”
郇常陵接过话茬,起身迎友人,“琼玉快快入座,方才木窗被风推开,本王瞧见有雨丝飘入,一路上可淋湿了?”
“殿下有心,外头的雨不急,臣并未淋湿。”他跟着翊王坐下,手中捧着汤婆子暖手。
郇常陵颔首,笑道:“那就好,虽说我们都是习武之人,但稍不留神病气也会入体,若是真病了,怕是要误了好些事。”
小世子懒散地撑着身子,老实在旁听兄长与殿下商议要事。
费弈伯心中疑惑,悄声询问翊王为何打探秦家的公子。
“窦家有意与秦家联姻。”郇常陵一语道明实情,他讪讪言道:“表妹此次进京,一则是为探望本王,二则想在京中寻一适龄人家联姻。本王幼时便离京,真要念及手足之情,唯有窦家的孩子;吉祥又自小在母妃身边,我们已情同兄妹,故此事先打探秦家儿子品性如何。”
费弈伯闻听其肺腑之言,唤醒了正打盹的弟弟,“殿下勿怪,臣与秦家长子秦羽虽为同窗,却并不相识,仅有当年崇贤馆求学时有过几面之缘。”忽然,儿时的恐惧涌上心头,“殿下万万不可将窦姑娘托付于此人,秦羽性情狠毒,不知何故,他竟当众亲手打死了自己的书童。”
郇常陵闻言大惊,“此事竟无人主持公道?”
费砚仲揉了揉惺忪的眼眸,低声答道:“那书童本是秦府的下人,主家要严惩,外人难以插手。只是我们未曾料到,秦羽竟会当众将人打得七窍流血,我当时吓得整晚梦魇。”
“二郎怎会在场?”郇常陵心中生疑。
小世子憨笑两声,轻声说道:“我儿时爱黏着大哥,他走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他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举起袖子擦拭唇角的水渍,“殿下,恕我多嘴,秦家长子实不堪托付。然而,我与秦徽曾为同窗,虽说是萍水相逢,但我深知此人性情良善,窦姑娘若嫁给他,日子定不会难捱。”
费弈伯点头应和,“确实如此,秦大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每日需靠汤药维系生命,而秦二公子虽出身低微,但毕竟是秦家血脉,将来秦府的重担恐怕要落在他的肩上。窦姑娘嫁给他,倒是个极好的选择。”
溘然间,小世子神色变得古怪,他躬身低声问道:“殿下可曾听说过宫中一段旧情?”
郇常陵装作不知情,摇头表示不清楚。
费砚仲眼神四下扫视,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殿下有所不知,秦徽曾与和亲的丹阳公主有过一段情缘,那小子恐怕不愿娶窦姑娘。此人脾气倔强得很,当年在崇贤馆读书时,吴子祐不过是不小心撞碎了他的一个砚台,他硬是要人赔一个一模一样的。”
这个名号听起来极为耳熟,似乎曾在何处听过,却一时难以记起。
“不过无妨,暖炉会上窦姑娘会来吗?”小世子心中暗自盘算着什么。
郇常陵无奈地笑了笑,“本王也不确定,吉祥那孩子喜欢安静,或许不会前来。”
费砚仲一拍桌子,厉声说道:“殿下还是劝劝她吧,我心中已有计策,正好可以让娴儿带她去见见秦徽。”
“好,本王会与她商议,定不辜负你的美意。”话锋一转,郇常陵看向国公府的长世子,“听说琼玉院中藏有一位美娇娥,暖炉会那日能否带出府让本王一见?”
费弈伯捧着汤婆子的手心渗出薄汗,他委婉地拒绝道:“多谢殿下邀约,只是内人身子欠佳,臣心中惶恐,怕扰了大家的雅兴。”
翊王垂眸淡淡一笑,沉声说道:“来日方长,等世子妃身子好些了再邀。”
藏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藏得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