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山记 第2章 魔女，魂冢1

江云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空气在热乎乎地翻滚，与人挤人的噪音混淆在一起。

江云木然看完了车载电视上两分钟的广告。

所有的色彩片子在那张屏幕上那么滚动，翻飞，发出噪音，咕嘟嘟地炖成一锅粥，喂进江云眼睛里，她喝下之后就有点晕车了。

过着这样日复一日的，毫无意义的，枯燥的，浑浑噩噩的人生，江云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感到一次快乐。

身体早已因为过度疲劳而残破不堪，每天需要靠吃药才能勉强睡着，生活更是没有一丝乐趣。

在坚持着什么呢？因什么而动容呢？这些东西想多了也没意义。

要她敞开了想的话——其实自己压根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她的信念，她的情志，她的思想，此时此刻并不在这里，倘若有一天，她什么都不用干，就忽然变成了什么官宦人家的大小姐，那才叫一个劲儿！

那才叫享福，那才叫生活，那才没有这些浑浊的空气和乏味的生活呢！

这样想着，她仰头一倒，靠在公交车上的靠背上，就这么嘴里含着白日梦地晕着了。

欸？

她忽然听到银铃般的水声，再次睁眼，竟已不在公车上。面前俨然换了幅景色，浮云邈邈，云烟悠悠，假山上流水潺潺，在院落里的竹荫下隐着，而自己衣着白丝素衣，仰躺在木地板上。

做了个这么美的梦，真好。她感到一片白茫茫的宁静，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忽然耳边的木地板却不合时宜地咚咚响了起来，随即跑来一名少年。

“北山同学？你怎么就躺在地上，梦姐姐呢？”

这句“北山”听上去像在叫自己，江云随即撑手坐了起来，眼睛上下打量着梦里的第一个角色。

少年是个女孩，上着窄袖荷花褙子，下着鹅黄的太极裤，里衫又是烟紫色。这小孩儿身上颜色搭得多艳呐！但这是江云的梦，梦是她潜意识的体现，说不准，是她自己喜欢这么配衣裳。

江云脑子里想起自己冬天上班也裹一身上红下黄里边紫的秋衣，顿时觉得滑稽，望着天痴地痴笑。

“北山，你……”小女孩看她有些呆傻，脑袋怯生生地探过来看，“你下午还去上课么？”

她这口气起来像是在与同龄人交流，看来自己也应该是个小孩儿。江云爬起身，为完成自己梦里角色的义务，她拍拍屁股答：“去的。”

那个女孩也跑来搀她，小心问道：“那北山为什么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呢？可是出什么事了？”

“累倒了。”

“你也注意休息，其实你不必那么刻苦——啊，我没有其他意思，不要在意。”

如此毫无逻辑可言的理由竟引不起这少年的半分怀疑，江云开始喜欢上这个人物都没什么智商的梦了。

她们踏过一排嵌在泥地里的青石板，竹林和池塘的凉爽扑面而来，带着昨晚下过雨的水汽。

梦里的自己是一个年轻的新身体，她走路连蹦带跳也不喘，湿气和寒气交缠在她身体四周，她有类风湿性关节炎，但此时此刻浑身上下的关节竟然没有一处是疼的！相反，身子在活动中变得愈发灵活矫健。江云第一次感到如此心旷神怡。

“那个，北山。”那个女孩走着走着突然开口，喉口轻颤，“今天……我和你一起去上课的事情可以不要告诉芙蓉吗？我怕她生气。”

“谁是芙蓉？”

像是为了回应心里这句话，忽然有谁在边上声音尖锐地唤了一声：“北山江云！！”

二人双双回头，看到又一名同龄少年，头发乌黑，梳着随云髻，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大袖长衫，眉似燕尾，眼如黑蝶，五官邪气，音调跋扈。

“我吗？”江云指着自己。

“这里还有第二个北山江云？”

对方看她的眼神里有野性，有张狂，还有几分不可一世，直到她忽地看见了江云身后猫起身子的女孩，上扬的眉目才开始慢慢压低，转而有了怒意：“明晓莲……？叛徒。”

“叫你吗？”江云不懂那一句叛徒是为何意，转头望向刚刚同行的姑娘，却发现她早已悄悄地躲在了后头，蹑手蹑脚，一个劲地往掩蔽物后钻，好像这样前面这个人就看不见她似的。

“对不起，芙蓉，因为北山今早晕倒在地上，我没办法不管她。”明晓莲还试图在敞亮的日光下，单用块石头就把自己藏起来。

“你可别欺负明晓莲啊，芙……芙蓉？”江云这句话可不得了，令芙蓉尽力克制压抑的火气一下就有了泄口。那颗原本还朝着明晓莲的脑袋瞬间就顶到了江云面前：

“欺负她？我才不欺负她，我在保护她免受你的欺负！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欺负她，别假意为她好了，你这个……”

强势且张扬，自信又霸道，还对友谊有一种微妙的占有欲，好典型的纯天然小女孩特征。江云已经听不见她叽里呱啦说些什么了，她越看这小孩就越喜欢，越喜欢就看得越细，二人一怒一笑，两种气场奇妙地对冲开来，紧接着，江云就搂住了芙蓉的肩膀。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且莫名其妙，无论是芙蓉还是明晓莲，在这一时半霎里都没反应过来，二人还在屏息思索之间，芙蓉就这样滑溜到了江云的怀里。

“啊～小女孩，你跟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像抱着个猫似的，把芙蓉圈在怀里不停地晃，“你是不是我潜意识里对童年的回忆呀～”

芙蓉脑子嗡地一下白得像纸，反应过来后怒然惊叫一声，奋起一掌直击在她肩膀。随着玉镯子碰撞的叮当一响，江云飞了出去，撞到了身后的竹子。

没事儿，一点都不疼。她还笑嘻嘻地爬了起来，不料抬头一看，便是芙蓉压下的眼珠。

“听好了，北山江云。”芙蓉声音尖利，一字一顿，“你换策略对付我了，是吗？既然如此，那么本小姐就满足你的要求：演阵台见，你和明晓莲换，今天，晓莲对梦沉灵，而你的对手是我，我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江云强迫自己认真盯了她一会儿，不料这短暂的对视倒令她更觉得这整件事荒诞无稽，忍不住一口气从鼻腔喷了出来：“噗——你，你能再表演一遍那个吗？就是那个‘把你打的落～花～流～水～’”

“笑什么笑？你敢和天才梦沉灵做搭档，却不敢回应我的挑战么？”这句咬牙切齿的回应更是令江云笑得人仰马翻。

天～才～梦～沉～灵～江云在心里夹着嗓子念了一遍，试问还有比这个更羞耻更二的称呼吗？

芙蓉气得一跺脚，放话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课上咱俩对练。还有，请个道士驱鬼去吧你！被什么上身了似的。”

明晓莲听到自己要跟江云换，吓得不行。她和芙蓉互为搭档，这要一换，就成她跟那个天才梦沉灵对练了。芙蓉实力本就压她一头，平常还会让她几分力，可梦沉灵是没有迁就自己的义务的，她可不想被梦沉灵按在地上打，捏着芙蓉的胳膊连连朝她摇脑袋。

可惜对方连眼神都不肯回应，芙蓉只要脾性一上头，就会变得这样不容拒绝，换作平常她忍忍就算了，这次是真的快要挨打了。

明晓莲眼神恳切，芙蓉袖子一挥，就把那双眼睛盖了过去。“我们走。”她说，拎起明晓莲的领子，用轻功踏着竹子簌簌走远了。

江云过来什么也没做，只是呼吸就有人在自己面前演戏，这个梦实在是精彩得不忍苏醒。她还在愣神回味，忽然想到，这二人要是走远了，自己接下来可要找不着路了！

芙蓉晓莲二人的影子在竹林的绿影中一点一划，变得越来越小，江云正提着宽大的裤腿紧赶慢赶，却发现已经快跟丢了。

好在这时，另一个方向突然窜出一个男生，抗着麻布包在竹林里连滚带爬地跑，紊乱喘息之间也发现江云跟上了自己。

“北山江云？”那男生飞快撇了她一眼，“我不要和北山江云一起迟到啊——”

话音刚落，江云明显感觉到他步调快了几分，两条腿发狠了忘情了只管往前蹬，仿佛自己是不可靠近的洪水猛兽，但她却感到心头一阵喜悦——这人认识自己，说明她十有**跟对人了。

竹暗花明，他们又穿过了几条小径，一些气派的中式建筑浮现在眼前，层楼叠榭，飞阁流丹，缥缈隐在云雾里，巍峨立在山峰间。

江云观察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海拔似乎很高，也怪不得如此凉爽，只是氧气似乎也随之变得稀薄，跑不了多久，她便感到双腿酸软，喘不上来气。

她的呼吸被冷气冲刷，不一会便停在了一座吊桥面前，流云要从自己脚下穿过，桥索两端连在峭壁之间，水汽氤氲，往下一看是不见影子的谷底。

“这要摔下去……”江云看着男生两下跳过了吊桥，而自己却抱着绳索，双腿发颤。想到她连这个人也快赶不上了，江云只得咬咬牙，抱着脑袋几步撞了过去，动作笨拙，引得桥索左摇右晃。

好在过了吊桥便是石梯，虽没有栏杆，好歹也不会晃，江云趁机手脚并用，狼狈地追上那男生，落得一身泥巴灰。

上过石梯，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攀上了一块宽阔的演阵台，江云只顾一边大喘气一边左右张望，大饱眼福，丝毫没注意到演阵台上一群人正齐刷刷地往他们这边看。

“北山江云，张乔，迟到了，领罚！”一花胡子老头眼里怀着怒意，数十名学生站在那里望着他们，几乎大气也不敢出。

张乔懊悔不已，愤恨地捏着拳头直跺脚，悻悻走入人堆里，心头想的却是明天早上还要再接再厉，继续打磨精炼他踩点的技术。

而江云还在惊叹这些美轮美奂的建筑，四处打量张望，而后又低头看向脚踩的石板。

演阵台的石板上太极八卦图在晨光下，光影别致，江云心头也在纳闷这次的梦为什么会有那么丰富的细节，直到路过老头，被他用拂尘柄敲了脑壳才回过神。

“迟到了，怎不见你脸上露半分羞耻？”

江云没工夫理会老者的愤怒，还兴奋地扯着他袖子：“大爷你也快看吧，这地方多漂亮！我从来没梦到过这么漂亮的地方！那些房子，那些山，那些鸟，噢～～”

台下一阵哄笑，老者气得胡须都竖了起来，拂尘挥上，江云领口一紧，脚下失重，似是被他的拂尘柄翘了起来，随即又被扔在一旁。

“嚣张至极，目无尊长。看起来北山很自信呐，不如先来让老衲检验一下前些天所学的气引归元术如何？”

芙蓉见状，向前跨出一步：“瘦先生，北山今天指定的搭档是我，想来北山近日收获颇丰，不如就让我来跟她切磋一番，给大家打个样。”

众人哗然一片，议论纷纷，就连瘦先生的怒色也淡了下去，他抬眼问道：“真的么北山？你今天不跟老搭档梦沉灵了，而要和陆芙蓉对练？”

江云一脸茫然，只能凭直觉回答：“嗯，她刚刚是这么说的。”

“她今天好呆。”底下一个同学讥笑道。

瘦先生心里纳闷，这北山先前一直瞧不上其他学生，所以只认梦沉灵做搭档，今日却一反平常，莫不是这个陆家的小丫头近日来有了突破？他也好奇芙蓉的究竟长进如何，能让瞧不上她的北山江云刮目相看，便也点头同意了。

一声令下，陆芙蓉一步步走到中间，亮出尖利的虎牙：“你会输得很难看的，北山。”

这看起来可不是简单的示范切磋了，谁都知道陆芙蓉和北山江云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有同学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息激得开始叫场起哄，瘦先生拂尘再挥，给了这些学生一人一脑瓜。

“北山，喂！”陆芙蓉见江云莫名变得有些疲惫了，目光呆滞，眼睛不知道在往哪里看，便把她叫回神，假意客气了一句：“北山江云，承让了。”

“随便吧……”江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身上有点毛毛的，也不知道这个荒唐的梦什么时候结束。

对话以陆芙蓉的轻笑结束，场上随即突然刮起一阵清风。

“北山，我攻过来了，别忘了用气引归元术第一式，调动卫气护好本体。”

嘿嘿，她人还怪好的，打过来通知自己一声。只是江云哪里知道怎么防！当江云还在不知所措时，陆芙蓉一掌便推向了自己的胸口，力道瓷实，仿佛一把铁锤砸来，江云像小鸡一样飞了出去，差点砸到慌忙躲避的同学身上。

发生了什么？！

幸好在梦里，痛倒是不怎么痛，只是脑子浑浊，四肢无力，天旋地转，不知东南西北。

“这才第一招，你就见血了？”耳边传来陆芙蓉的厉声嘲笑。江云浑浑噩噩地撑起上半身，鼻腔随之流出两大柱鲜红的血。

她支起沉重的脑壳，看到日光下，陆芙蓉向自己伸出手，递来张帕子。她的阴影打在江云头上，眼前视线模糊而暗淡。

江云拉着陆芙蓉的手，费劲站了起来，不料对方竟歪过头，面上裹一层狂气，讽笑道：“准备好第二回合了么？”

瘦先生直摇头，指着北山毫不留情地斥道：“行了，毫无长进，甚至还退步得不如之前。气引归元术是指引你调用体内真气的基础，而你非但没有运气护体，反倒把陆芙蓉的寒气全吸入体内，实在难看。”

“哦吼吼吼～～”江云乐观开朗到了一种厚颜无耻的地步。

没事，还是不疼。运气什么乱七八糟的本来就不会。江云懒得跟梦里的人计较，三两句敷衍完先生准备回去接着躺平看戏。这时瘦先生在一旁追加道：“北山江云这水平，连反面教材都不够格，梦沉灵，还是你来。”

“还是她来”。说明此人经常被叫上来做示范，的确是一名厉害角色。千呼万唤的所谓“天才”终于出场了，江云不由得眼神再度聚焦，看到一个头发偏棕的女孩拨开人群，站了出来。

她的面部画着朱红色的油彩，目光凛然，头发高高地扎在头顶，额前枕下包了一圈灰白的头巾，虽衣着朴素，却气质出尘，卓尔不群。

“沉灵定不当辜负。”梦沉灵冷冷地督了江云一眼，眼珠又转回到瘦先生，微微颔首，“只是北山妹妹换搭档一事，一，句，都，没有找我商量，沉灵不知道现在的搭档是谁。”

江云先前听到自己的“老搭档”其实就是这个梦沉灵，而和陆芙蓉的搭档身份又是从明晓莲那里换来的，所以……

坏了！江云的目光转向明晓莲，她那张彷徨的面孔随之转入眼帘。

明晓莲一个劲地往后躲，她知道自己不是梦沉灵的对手，原想要是练习时间挨打就算了，哪知现在这情况，谁乐意要上台去被揍给大家看呐？

江云看不得这场面，即使是在梦里，她也知道这时候该有人站出来了：“我——”

“明晓莲不动，我来。”陆芙蓉与她同时开口，声音盖过了江云，硬生生将话抢了过来，“北山江云太没意思了，而明晓莲需要再练练。我对自己的技法有几分自信，要拿我和梦姐打样才有作用。”

“没错！”江云忙在一旁配合地应和，“说起内功，咱们芙蓉同学也是不逊色谁，我觉得就得让咱们芙蓉上！”

瘦先生手指细细捻搓胡须。明晓莲的实力，他也是有底的，她要是跟梦沉灵对打，怕不是跟刚才的北山江云一个效果。再说陆芙蓉看起来的确进步不小，这样正好可以以梦沉灵为尺，测测这丫头到底长进了几分。想到这里，他又欣然同意了。

“好极！支持你蓉蓉，蓉蓉加油～～”江云在旁边为她喊起来，激得其他孩子也忍不住开始叫喊，人声沸腾，瘦先生都难以压住场子。哄闹之间，依然有人发现了不对。

“北山和芙蓉不是死对头吗？”一个人问。

“她想看芙蓉姐笑话呗！”另一个回答。

这边起哄声前呼后拥得正热闹，江云却趁此机会调头就溜，渐渐消失在学生堆里。

慢慢玩吧，小孩子们，虽然不舍得你们，但我还得回去上班呢。再睡下去怕是要坐过站了，得赶紧醒来。这样想着，江云便找了一块可掩人视线的大石头，呼呼倒下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