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大运,快来吃饭了。”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屋,身前陈芦花率先接过文起珍手上的灰黄土瓷碗,惊喜出声,“阿娘,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你竟然不嫌麻烦,做了这梅菜扣肉。”
往常她央着阿娘做给她吃,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今天这好运怎来得如此突然,打她个措手不及。
难不成又到那天了?
陈大运吸了吸鼻子,一股肉香顺着口鼻直通天灵盖,迈向灶台的脚子不由快上几分。
除了芦花手上的梅菜扣肉,那道四喜丸子她还没看到呢。
掀开锅盖,腾腾热气扑面而来,陈大运扇了扇手,又吹了吹风,迷雾重重下果然暗藏乾坤,一大盘的四喜丸子正落其中。
陈棠六手拿蒸布走来,笑着轻轻推开灶火旁的大运,“你别拿,小心烫着手了。”
四喜丸子现到眼前,陈大运只觉口水快要收不住,屋外陈芦花心急如焚,不住催促,“陈大运快点的,我快饿死啦……”二人同步抬脚往外。
眼看老爹又要起范儿,想必又是老一套来糊弄人,陈芦花眼疾手快,一把叉起阿娘刚分到碗里的肉丸,拳头冲里,肆意道,“干杯——”
三人相顾一笑,学着陈芦花的样子举起肉丸,轻碰出声。
趁着他们放回肉丸的间隙,陈芦花猛地咬住肉丸,一口终了,四喜残了大半。
文起珍口上故作嫌弃,宠溺的眼神却溢出眼底,“吃吧吃吧,短吃鬼。”
陈芦花冲对面大运一阵挤眉弄眼,陈大运舔了舔唇,迟迟不肯动筷。
文起珍轻轻拿起筷子,重又叉起她碗里丸子,“吃吧大运,自家吃饭,不用顾东顾西。”
有大人相劝,陈大运才接过丸子,小口小口浅尝其味。
眼看陈芦花风卷残云,区区数口丸子已然失了踪迹,陈棠六无语之际,不忘把碗里那个给到女儿。
文起珍见状,眼皮浅抬,轻咳一声,等陈棠六回过神来,丸子已经给了出去。
陈芦花心里默叹口气,面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阿爹,你这丸子还是留给自己吃吧,四喜四喜,自然是全家人各留一喜,哪能我一人独占一半啊,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闻言,陈棠六顺着台阶溜的飞快,一把拿回四喜丸子,一套动作风驰电掣,行云流水。
直到丸子失而复得,他才抬手擦去额头薄汗。很好,事后可以少挨两句说了。
饭桌上四人各怀心事,陈芦花率先打破僵局,又是老话常说,“阿娘,为什么每年六月初六都做这俩菜啊?”又不是逢年过节,隆重的她都要以为自家粮库落空了,吃完这顿没下顿了。
就这么一连吃了十几年,吃得她是七荤八素,认定六月初六妥妥是个不为人知的好日子。
听到这话,夫妻俩对视一望,自觉是时候告诉她了。孩子大了,早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了。
陈棠六放下碗筷,一张口就是她从未听过的新版本,“芦花,其实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正相反,六月初六,是你二叔——司寇的忌日。”
忌日一出,三人齐齐放下碗筷,缄默不言。
司寇这俩字,陈芦花还是第一次听。还记得阿爷尤在世的时候,陈芦花就被父亲叮嘱过,在阿爷面前,千万别提二叔。
那会儿陈芦花还小,脑子里压根没有什么叔啊婶呀的模样,满心满眼都是撒疯玩乐。她一手扼着肥鸡脖子,一手稳稳抓着它的翅膀,满心敷衍的草草点了头。
这段记忆留给她的印象显然远不如那天中午的清炖肥鸡,故此,要不是阿爹今日提起,她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名为司寇的二叔。
虽说那人是她二叔,但毕竟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陈芦花一时半刻自然也提不起什么悲凉之情。
眼看阿爹阿娘陷入往事难以自拔,陈芦花小大人似的开了腔,“逝者已逝,还望两位保重身体——”
一时间,夫妻二人表情变了又变,终是笑出了声。
见父母双双开怀,陈芦花满意绽出笑颜,笑着笑着,总觉得哪里不对,这股不对劲的念头就像一根从天而降的雷闪,隔几秒才现身,远远看着看的清,可要伸手够它,却又怎么都够不着。
汐大暑焦急万分,小脸几次三番凑到跟前盯着,仿佛只要看多了,下一秒陈芦花就能醒来似的。
一旁猡勼全然不像身旁的三岁娃娃,虽然也是心急,面上却是不显半分。
方才倒下之前,它清楚看到地上人影,除了它和身侧的陈芦花,第三人悄无声息现于身后,既无动作,也无声响。如此个中高手,猡勼不敢小视。
想到那人那句不可回头,猡勼只好暂时按兵不动。本想告诉陈芦花,可又怕她一个惊吓转头,二回伤了心。
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起身向前,只要自己先快后慢,打好时间差,让身后之人一个不察走到身前。届时,它再一把拉过身侧陈芦花,就能看到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想法固然不错,可它却没有让之成真的时间。
猡勼眼看自己尾巴就要碰到陈芦花,不料下一秒就昏了过去。待它醒来,一行人还躺在原地,只是周遭环境好似翻了天,阴风怒号,走石飞沙,两侧屋门被风穿透,时而大开,时而大合。
猡勼顾不得多,带着一大一小飞身入了屋。
屋内破败不堪,窗棂残缺不全,地面灰尘看起有一尺来厚,灰尘之下满屋看似利整,实则凑不出一幅完整桌椅。
思来想去,只有拐角那处楼梯口足够他们容身。
刚用地上一块门板堵住眼前,身侧传来一阵奶声奶气的哭泣。猡勼偏头看向哭包,霎时间,一人一蛇愣愣相对,鹤唳风声重新占据上风。
汐大暑很快止住哭泣,乖乖躺在姐姐身旁,时不时抬头看看陈芦花醒了没醒。
距离汐大暑醒来已经有了好一阵时间,可身旁之人丝毫没有半点苏醒迹象,猡勼抬起尾巴落下笔画,下一秒汐大暑瞪大双眼,小手捂住嘴巴,另只肉手摆了又摆。
猡勼眼睛一眯,复又写下一字一号——醒?
汐大暑面色微动,低头看去又是二字——加油。
如此三番引诱,汐大暑终于定了决心,不出片刻,破屋里除了风声又添一记耳光。
猡勼扫掉地上文字,尾巴微蜷,挪到楼梯根,微微笑着睡了过去。
陈芦花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的,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的,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的这里。
唯一清楚的是,刚睁眼时,小丫头正伸着巴掌要招呼她。
陈芦花揉揉还泛着酸疼的右侧脸蛋儿,半梦半醒间问道,“干嘛打我?”
她不明白,自己抱来抱去的汐大暑是何时成长为一个出尘脱俗的打巴掌强者,能把巴掌打得青而不红,疼而不肿,从另一层角度来看,这何尝不是一种天分?
天分是有,但这脑筋嘛,就有些死板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告诉她,打人不能打脸,即便真的不小心打了脸,那劲道也不能光往一处使,得左右兼顾,万不能再厚此薄彼。
汐大暑满脸委屈,眼泪顺着眼眶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不多时地面已然成画,画卷之上甚至看得到被泪水带起的颗颗浮尘。
陈芦花心下不忍,轻轻抱过鼻涕眼泪一把抓的纵画奇才,柔声细语安慰道,“大暑别哭了,姐姐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要不是感觉到有人叫我,姐姐还没法儿醒的这么快呢。”
这是假话,说得多了就会狂咬舌头的假话。
虽说汐大暑能哭,却不是个哭起来就不听劝的主儿,一听陈芦花不怪她,三两下就收了神通,啜泣指向猡勼,“姐姐,是响韭要我打的。”
陈芦花淡淡看了眼不远处蜷成一团的猡勼,不动声色,“是吗?那姐姐以后会好好谢谢它的。”
谢字出口,楼梯根处的猡勼不免心凉。它是真的想要让她醒来,主意可能是馊了点,但其中也不完全都是坏心思嘛……
它不过是想报那百里地道之仇,它何错之有啊?
甚至动手的都不是它,它只是出了个主意啊。
陈芦花看着呼吸越发不匀的响韭,知道迫于她的淫威,一时半会它是醒不过来了。透过眼前木板缝隙,点点微光透来,估计是天快亮了,陈芦花打算先在这里安静等着,汐大暑说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除了风声就是风声。
这和她的记忆明显有出入,刚到此处,或许,按兵不动便是上策。
鬼怀域殳家庄
诺大庄内,门门户户处处张着一盏红色灯笼,灯笼样式各异,方的圆的各占一半,相同的是,红灯之内燃着白烛。
巴锵纵身下马,牵马步行入了庄。
平日来此定然不必,可这一门一户家家单盏红灯白烛就大有不同了。
这般阵仗,皆因五大家族之首的殳家小儿,殇了。
具体情况他并不知晓,只知道殳家门主殳远怀下令,暂停手下一切事务,全权交由二人处理。若有要事,七日之后,再来寻他。
被点二人皆他心腹门下所出,一人东羟(qian 一声,现读三声qiang ,此处取‘千’字音)公羊,另一人则是他,昼西巴锵。
鬼怀众灵私下给他二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东羊西锵。
“门主,昼西巴锵来访。”
今日已是门主安灵的第十日,殳“shu 一声”生知道,这等大事当前,没有人会赶在这会儿上来触霉头,就连汐楚停了手头事务,也只是亲自送一记薨贴前来,托他转交门主。
殳远怀一连十日未曾进食,腰腹都小了不止一圈,眼看他挣着要起身来,殳生连迈几步,拼着一把老骨头去搀门主。
好不容易扶人坐下,殳生腿抖如筛糠,蚂蚁般的细腿止不住的颤啊颤。
殳远怀看老管家这幅模样,心不落忍,指着对面空椅让他坐下。
殳生作揖道谢,坐下一阵捶腿,直到一口气重新回来,又缓缓道明,“门~主~~,那巴锵……”
殳远怀听他依旧上气难接下气,止手道,“没事,我去前厅见他。”
说罢起身向外,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您老还是在这歇会儿,外面的事用不着您跟。”
重被按坐到椅上,脊背抵到椅背时,他忍不住心下惊叹,门主果然是门主,即便是饿了十天,身量依旧不是他独自一人能撑的起的。
看看那步伐,还没有刚搀他的自己来的虚呢。
殳远怀走过了廊门一道又一道,快到前厅时,学着刚习得的步伐,忽的脚步一顿,既不接地,也不高抬,一步一顿的朝前厅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