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银山 第1章 地下室的流浪猫

飞机落地上海时正值傍晚，晚霞映红了天空。这架波音777将会在浦东机场停留24小时，然后飞回新加坡樟宜机场，大部分机组成员选择在24小时内探索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周凌和机组打了声招呼，换掉身上的空乘制服，直接打车去高铁站赶车了。

时间紧凑，妆来不及卸，周凌戴上鸭舌帽和墨镜遮挡，刚躺下休息，座位和窗玻璃中间夹着一张小女孩的脸，咕噜噜的黑眼珠转动着，好奇地看着后排的动静。周凌生出逗弄的心思，摘下墨镜单眨了眨眼，扯出一抹微笑，小女孩呆愣了好一会，转过头去，周凌重新带上墨镜闭眼休息。

X城离上海坐高铁大概需要2个半小时，抵达X城时天色已黑，周父早已在高铁站等待，周凌正准备出站，裙子被一股小小力道扯住，周凌转头，是前排的小女孩，梳着两只小小的麻花辫，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周凌半蹲下望着小女孩：“怎么啦？”

小女孩拨开周凌耳边的头发，凑近说道：“姐姐，你好漂亮。”

周凌失笑，也学她的样子凑到她的耳边：“你也好漂亮。”

女孩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同周凌无声打招呼，周凌也笑着点点头，人流湍急，萍水相逢，做完这一切后便各自分开出站。

周父心疼女儿，每次周凌回家总是早早在高铁站等待，周凌离开时只要不上班也总会将周凌送到车站。

周凌系上安全带，车子驶出车站，周凌不提刚刚的插曲，周父即便看见了也没多问。周凌从小就有主意，他们做父母的几乎不干涉，全力支持女儿的决定。

周父在政府做基层公务员，周母是小学老师，算不上富裕，但从小也没有少了周凌什么，是X城众多平凡家庭之一。

周凌眯眼休息，周父不忍打扰，一路无话地到了小区门口。周家住在老城区，房子是早些年单位分配的房子，房龄很大，基本都是六层，没有电梯。前两年政府进行外立面改造，看着没那么旧了。

但大多数有能力的家庭都买了更好更新的商品房，现在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图方便的老人，以及周家这样早年间房价低廉时没买房，如今再难承受市中心高昂房价又不愿意在郊区买房的家庭了。

小区绿植很多，绿意盎然，停车位却几乎没有，周父让周凌先上楼，不用管他和行李，他先去路边找停车位。

周凌本科学的财务，她不喜欢本专业，但也没有什么就业方向，更摸不清自己的喜好，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太多试错成本。

毕业后误打误撞面试了新加坡一家航空公司的空中乘务员，居然拿到了offer，她没有太多犹豫便入职了，到现在也快两年了。

其实早已习惯昼夜颠倒的生活，下了飞机一直闭着眼睛休息，脑子却很清醒。临到家又开始迷糊起来，她靠着记忆晕乎乎地走到单元楼门口，楼道里传来周母捏着嗓子的声音。

“是啊，我女儿今天回来。”声音抑扬顿挫，是周母做老师养成的说话习惯。

“哎呦，哪里呆那么久哦，她明天晚上就得回新加坡。”听着是埋怨，却也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周凌到家门口便看到周母靠在门口同对门的老奶奶聊天。对门老夫妻都是老师，和周母在一所小学任教，如今早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

周凌礼貌地同老奶奶找了声招呼：“虞奶奶好。”

“凌凌好，你妈妈早就在家做好饭炖好汤了，就等着你呢。”虞奶□□发花白，但精神头极好。

“凌凌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看呐，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她从小就是我们这片最漂亮的女孩子。”

“哪里哦~”周母笑得合不拢嘴，否认的力道全无，其实从小夸赞周凌美貌的声音就没停过，但作为生养出周凌的人，周母总是自豪骄傲的。

“她能当上外航空乘，可不只要漂亮，还要英语好，会沟通。”

“你家外孙才厉害呢。名校毕业，创业成功，又高又帅。”

“……”

周凌听着身后的寒暄，脱了鞋子放下手上的包，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门口的聊天，换了旧的白T恤和杏色短裤充做家居服，在床上躺了会，刚修整好想去卫生间卸妆便被聊好的周母叫住。

“凌凌快来吃饭，别等你爸了，等下要凉了。”

周母将饭打好，和筷子一起放到周凌平常坐的位置上，又打了一大勺鸡汤，盯着周凌吃饭：“怎么样？好吃吗？”

“我还没吃呢。”周凌拿着汤匙，有些无奈地回答。

一汤匙鸡汤入口后，周凌提出好评，周母这才满意地点头，离开餐桌去厨房端菜，顺便指挥刚将周凌行李箱提上来的周父洗手吃饭。

餐桌上一家人聊些近况，航空公司飞国内的航班总会安排一两个中国人，周凌每个月都有两三次航班飞上海，但周凌回家次数极少。

周母教语文，从小给周凌报各种兴趣班，唱歌跳舞弹琴画画，虽然无疾而终的多，但多少可以看出周母对女儿寄予厚望，而这种期望又不同于对儿子的期望，她富养女儿，希望女儿气质优雅，生活安稳，但并不对女儿在事业上的成功有多大要求。

在女儿顺利考上一所还算不错的一本大学完成本科学业，获得一份国际顶尖航空公司的工作后，她已经对女儿的现状十分满意，她也认为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没有白费。

“周凌，快25了工作也稳定了，该考虑一下别的事情了。”更重要的是，周凌应该考虑恋爱结婚了，这也是周母现在最大的任务，周凌能和什么样的男人结婚，将会是周母这张名叫“周凌”的答卷上最后的得分。

周凌吞下最后半口米饭，“什么别的事情？”

“我的工作没有稳定，工作时间颠三倒四，我也不打算一直做空乘。”这份工作让她一毕业就能挣到比同龄人多几倍的高薪，但离开航空公司她将没有任何竞争力，如果去企业做上班族，她甚至连打印机和复印机都不会用。

“那你要做什么？”周母提高声量：“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什么都是我们在逼你，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决定！”

“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周凌答道，避开争论，“顺其自然吧。”

她确实没有想好下一步怎么走，也只能顺其自然。随着年龄增长，她对自己的状态并不满意，新加坡航司国人升职可能性极小，她没有太大的成长空间，也没太大兴趣。当年接下这份offer除了对环游世界的向往外，是将这份工作当成过渡和跳板，希望有更不一样的世界和更多样的选择。

周父见势不妙，迅速岔开话题：“凌凌，我收到短信，你朋友给你寄的快递到了，在丰巢柜里，快去拿吧。”

说完继续夹菜吃饭。

“好，她前几天微信和我说过了，我现在下去。”周凌随便穿了双黑色夹脚拖，从玄关处拿了钥匙。

“拿上猫条，衣服也穿上，夜里凉。”

周凌没拒绝，接过周母递来的夹克外套和猫条，趿拉着人字拖下楼，大门敞开着。

丰巢柜设在另一栋单元楼的地下室，下了单元楼后还要经过一张石桌，两片草坪和三两占着小区道路的共享单车，周凌一手拿着猫条，一手拿着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照着道路，不知何时下过雨，地面凹处有积水。

地下室入口处的门窄小，行人需下坡，地下室很大，原本是电瓶车和自行车停车的地方，后来设了几排丰巢柜，几盏白炽灯亮着，还是架不住地下室本身的黑暗，楼顶很低，天花板上的水管和消防设施外露，逼仄不透气，有闷闷的水汽和味道。

还有一丝淡淡的烟味。

周凌没见到常喂的流浪猫，直接去扫码取件，取了快递后直接在垃圾桶旁拆开，是一部百老汇音乐剧的周边产品，两张陶瓷杯垫，周凌直接将包裹着的泡沫垫也拆了扔掉，省得带回家被周母责怪带垃圾回家。

暴力拆卸完，橘色流浪猫像是早有预料般猛冲出来，周凌心里一跳，定神后跟在优雅前行的橘猫身后。

橘猫把地下室和整个小区草坪都当成自己的家，小区内有好心阿姨每日来喂，也有周凌这种偶尔来加餐的，橘猫很聪明，将这些两脚兽一一拿捏。

靠近出口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高大身影正歪头抽烟，白衬衫竖进灰西裤，更显宽肩窄腰。

烟雾模糊了周凌的视线。

陆向寻刚挂断投资方的电话，点上一根烟缓缓思考，本来一直蹲在他一米外的流浪猫听到人声溜了出去，再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女孩。

隔着淡淡的烟雾，小姑娘头发披散着，皮肤在昏暗地下室灯光下依旧透出盈润柔和的白，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和嫣红的嘴唇，美艳又灵动，脸上的妆有些花，无端显出一丝可怜，像林间小鹿。也像极了大学某次朋友们讨论理想型时，一向脑海中没有图像的他突兀映出的那张模糊脸庞，陆向寻止住记忆深处没有来由的对比。

“周凌？”

“陆向寻……。”周凌看清长相后呆愣住，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人，高中时的称呼现在再出口异常陌生。

陆向寻看起来没有任何慌乱，将烟摁灭，往垃圾桶方向走去，又转头将手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噤声，周凌了然地点头。

其实他没必要说，周凌也绝对不会和任何人透露他抽烟的事，周凌一向不擅长交流八卦，更重要的是，她习惯了和陆向寻装不熟，习惯了对陆向寻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陆向寻的家人应该也不会对儿子的这么一点小小恶习有意见，毕竟都已经那么优秀了。陆向寻就是虞奶奶家的外孙，两人就读同一所高中，陆向寻比周凌大三岁，从小成绩优异，是一中老师嘴里离不开的别人家的孩子，又因为长得好，即便毕业也是一中的风云人物。

是周凌这样人生每个阶段都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够上平均线的平凡人望之项背的学神。

她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陆向寻的外婆家和她家是对门邻居，他待自己这个邻居妹妹也确实温和有礼。

“我来拿快递。”见到扔掉香烟去而复返的陆向寻，周凌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陆向寻会直接回家。

“这么晚了，不安全，我和你一起回去。”陆向寻挑眉看她，神色带了些不满，他身后地下室朝马路的卷闸门大开，方便快递小哥和骑车的人出入行驶，也方便了月亮将它的光亮洒入，落满了这个清隽又矜贵的天之骄子全身。

连月色也眷顾他。

周凌后知后觉，低头看自己，白T恤外套着杏色的外套，拉链敞开着，下半身不到膝盖的短裤，露出一双腿。

周凌感到无措，她大部分时候穿得比这还要暴露，却只有在陆向寻面前才感到不适，唯恐自己穿得失礼冒犯了对方。

“抱歉，我没有说你衣着的问题。”陆向寻看着周凌的神色，解释道，“只是现在天黑了。”

其实穿着正装白衬衫从头到脚一丝不苟的陆向寻在逼仄杂乱的地下室才显得格格不入，毕竟其他人都穿着老头背心或者POLO衫。但他永远是这样柔和得体又礼貌疏离的样子。高中时规规矩矩地穿着一中校服，大学给高中生周凌补习时即便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也轻易比过那些绞尽脑汁打扮的男生们。

“我也不觉得有问题，你这样穿才怪怪的。”周凌憋出一句辩驳，转而道：“那我们走吧。”

“你不是还要喂猫？”陆向寻看向周凌手中的猫条，朝周凌点头示意。

周凌机械地撕扯猫条包装袋，“那我先喂猫。”

包装袋却怎么都打不开，陶瓷杯垫有些拿不住，在周凌手中摇摇欲坠。

陆向寻叹了口气，向周凌靠近，伸手将堪堪要跌碎的杯垫接住，“你可以把杯垫先给我拿着。”

“谢谢陆……谢谢你。”包装袋还是撕不开。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马上好。”周凌迅速拒绝，“你要是急的话，可以先走。”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在心里默默责备自己举止失礼，更落下风，虽然对方完全不在意。

“你不用这样怕我。”周凌此时已撕开包装袋蹲下喂猫，陆向寻也随之半蹲。

“我现在不是你的补习老师，不会逼着你做数学题。”

周凌一惊，有些尴尬地抬头，“我没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