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煤矿的塌方事故总算被暂时压了下去,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但资金窟窿却像雪地里的饿狼,绿着眼睛蹲在江泓面前,龇着牙等他喂饱。
前几日被端王凤宸召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那位殿下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暖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小几,听完他隐去关键风险的汇报,似笑非笑地抬眸:“五成利,一文不能少。江泓,本王等着你的好消息。”
她顿了顿,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压,“总不能……指望本王替你填这个无底洞吧?”
说话间,她忽然倾身向前,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了江泓的下巴,迫使他直视她那双深邃凤眸。龙涎香的清冷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江泓,别让本王失望,嗯?”那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过心尖,又带着显而易见的警告。
“……”江泓当时垂眸应“是”,下颌处冰凉的触感和迫人的视线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心里更是把“卸磨杀驴”、“空头支票”等词语循环播放了八百遍。
如今,修复矿道、更换支撑、安抚矿工、加强守卫……每天银子花得像开了闸的洪水,止都止不住。他当画换来的那点银票,眼瞅着就跟六月天的冰坨子似的,迅速融化消瘦。
他坐在别院灯下,对着那本越来越薄的账册,烛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内心却在疯狂计算。
哑仆静立一旁,像个没声儿的影子。
“泓哥!”
陈默的声音由远及近,这次没了往日的哭腔,反倒带着点扬眉吐气的劲儿,“你找我?”
他这几日因“进献”净尘有功,在靖安侯府待遇水涨船高,走路都恨不得用鼻孔看那些曾经挤兑他的侍君。
只有回到这处别院,面对江泓时,他才会收敛起那点浮夸的得意,变回那个带着点依赖的“默哥儿”。因为只有江泓知道,他此刻的风光,内里是多么如履薄冰。
江泓“啪”地合上账本,抬眼:“来了,坐。”
陈默乖乖坐下,屁股还没坐稳,小得意就藏不住了:“泓哥,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人才’要我去发现?净尘那招真是绝了!妻主夸我懂事呢!”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新得的翡翠珠子,那是靖安侯昨晚高兴时随手赏他的。
这珠子水头是好,可他心里清楚,比起正君院里那套红宝石头面,不过是打发小猫小狗的玩意儿。他需要更多、更实在的功劳,才能真正在侯府站稳脚跟,甚至……为他那日渐式微的娘家,挣得一丝喘息之机。
“净尘很好,稳住他便是。今天找你,是另一桩‘生意’。”江泓语气平淡,推了杯茶过去。
“生意?”陈默眨巴眼,有点懵。
他的人生信条向来是:花钱如流水,赚钱……嗯,那是什么?
“嗯,一桩能让你在你妻主面前,显得既有‘远见’又格外‘贤惠’的生意。”江泓缓缓道,像极了引诱小白兔开门的大灰狼,“你可知西郊煤矿?”
“知道啊!不是殿下和你……呃,刚出了点小状况么?”
陈默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接头暗号。
“一点小意外,已经摆平。”江泓面不改色,“但这煤矿的前景,非同一般……”他娓娓道来,用“十倍利润”、“按股分红”等词语成功点燃了陈默眼中的火焰。
“那、那需要多少银子?”他小心翼翼地问,感觉自己即将参与一个能载入史册的大计划。
江泓面不改色地报出一个数。
陈默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从椅子上表演一个原地滑跪:“这么多?!”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的是娘家舅舅上次来信,字里行间为筹措几百两银子周转的窘迫。
而江泓轻描淡写说出的数字,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巨富。
一股混杂着畏惧与极度渴望的战栗,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
“多?”
江泓轻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你盯着的是眼前这点投入,我看的是未来金山银山……”他一番蛊惑,最后抛出杀手锏:“最重要的是,别忘了,这矿山明面上,可是登记在你的名下。”
陈默的心一下子热乎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凭借“贤内助”本色,在侯府后院横着走的辉煌未来!
不,不止是横着走。
他甚至想象出正君那张总是端着架子的脸上,终于不得不对他露出几分忌惮的神色。
“好!我试试!”他猛地点头,随即又犹豫,“可是……泓哥,这分红……咱们能给妻主几成利啊?少了怕是看不上……”
江泓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内心OS:当然是能少给就少给啊傻孩子!
“利嘛,自然不能给太多……”
他一番解释后,看着陈默,一字一句,如同洗脑魔音:“告诉她,看在她的面子和你的情分上,年利……一分五。记住,一分五,不能再多。而且要强调,这是你磨破了嘴皮子,我才勉强同意的‘友情价’。”
“一分五?”陈默在心里快速扒拉了下他那不太灵光的算盘。
他隐约觉得这利息似乎低得有些拿不出手,但江泓的语气是那样毋庸置疑,带着一种能掌控全局的冷静,让他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泓哥总不会害他,毕竟,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是吗?
“记住了吗?年利,一分五。多一分都没有。”江泓重复道,语气不容商量,像极了黑心资本家。
“记住了!”
陈默重重点头。仿佛要将这几个字镌刻进心里。
这不仅是一桩生意,更是他陈默能否抓住这次机遇,彻底改变自身境遇的关键一战。
“不急。”
江泓叫住这个急于表功的憨憨,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替他理了理刚才因为激动而微乱的衣领,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安抚与掌控,“等你妻主主动问起你,近日怎么总往我这儿跑时,再‘不经意’地透露。要让她觉得,这是她发现的机遇,而不是你上赶着推销。明白吗?”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循循善诱的磁性。
陈默感受到领口轻微的力道和近在咫尺的沉稳气息,莫名觉得更加信服,连忙点头:“明白!”
看着陈默兴冲冲离开的背影,江泓眸中闪过一丝冷锐的笑意。
哑仆无声地上前一步,递给他一杯热茶。
江泓淡淡道:“告诉王教头,矿上巡逻再加密一倍。在靖安侯的银子到位前,连只耗子都不能随便溜进去。”
“还有,”他补充道,“让我们的人,明天开始在京里几个合适的圈子里,悄悄散播西郊煤矿‘前景无限’、‘一股难求’的风声。务必‘巧妙’地让靖安侯府的人‘偶然’听到几句。”
如何“自然不做作”地让靖安侯知晓,并说服她掏钱,就看他的演技了。
江泓并不太担心。
以陈默那点藏不住事的心性和靖安侯对“端王产业”的嗅觉,鱼儿上钩是迟早的事。
但时间,恰恰是江泓最缺的。
矿上每天的开销不会停,哪一样都不是喝西北风就能解决的。
等待靖安侯那笔“巨款”到位,中间若出岔子,恐生变数。
是夜,江泓对着京城地图及往年冬季炭火用度记录,眸光沉凝。
寻常古人筹钱,路子就那几条。但这些都无法解决眼前的饥渴。
忽然,他视线落在记录上“冬至炭贵,常有无烟之虞”一行字上,指尖一顿。
一个大胆甚至有些“超前”的念头闯入脑海——古人囤积居奇,多是商户行为。
他何不反其道而行之,玩一把古代版“期货”加“预售”?
用未来的炭,换现在的钱!
这不仅能快速回笼资金,更能提前锁定客户、测试市场热度,甚至影响冬季炭价预期!
“哑叔。”他低声,哑仆如魅影现身。
“让王教头明天挑几个机灵、嘴皮子利索的丫头,分成两队。一队穿普通布衣,一队打扮得稍微体面点。再备一批轻便的焦煤‘样品’。”
江泓语速平稳,却带着破开迷雾的锐气,“去城里大小茶馆、酒肆、乃至中等人家聚集的坊市,散播消息。”
“消息有三。”
他眸光微亮,如同暗夜星辰,“其一,西郊发现极品焦煤矿,端王殿下亲自把控,火力旺,没烟还耐烧,比普通石炭强十倍。其二,因矿脉珍稀,初期限量开采,优先供给皇室宗亲和高门大户。其三……”
他顿了顿,说出那个让哑仆眼皮都微不可察动了一下的决定:“为体恤京中百姓冬日取暖之苦,殿下特恩,开放‘冬日预售’。即日起,可到西郊矿务办事处预购冬炭。现在预付定金,冬天取炭时,不仅价格比市面低两成,还能享受‘优先提货权’——确保大雪封路、炭价飞天的时候,预购的人家能第一时间拿到足量的暖心炭!”
纵是哑仆这般见惯风浪的,也觉得此法闻所未闻!
先收钱,后给货,还是没影的货?用“优先权”当鱼饵?
但这法子,若运作好了……简直直击京城中等人家和小康之家每年冬天最大的痛点——缺炭、炭贵、好炭难求!而“端王殿下”、“极品焦煤”、“低价”、“优先权”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产生的诱惑力是核弹级别的。
“记住,”江泓补充,“让那些体面点的丫头,专去官员、富户家眷常去的茶楼,‘不经意’闲聊这事,语气要充满羡慕,‘听说那优先权名额有限,估计早就被有门路的内定光了’。”
哑仆领命,无声退下,步伐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丢丢。
此计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起初,人们还将信将疑。
但很快,“端王产业”、“极品焦煤”的金字招牌,加上实实在在的低价和“优先权”的承诺,以及暗中散布的“名额紧张”的焦虑,开始疯狂撬动市场。
尤其是那些每年冬天都为炭火操碎心的中等人家,掰着指头一算,觉得即便有点风险,冲着“端王”招牌和这价格也值了!何况,那“优先权”在寒冬腊月可能就是全家老小的温暖保障。
不过三五天,西郊那处临时搭起来的“办事处”门前,居然破天荒地排起了队!
虽然每人预付的定金不多,多是几钱几分银子,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啊!
碎银铜钱叮当作响,如同涓涓细流汇入账房,虽然解不了滔天巨渴,却极大缓解了日常开销的压力。工地上的伙食肉眼可见地好了,巡逻守卫的赏钱也及时发下去了,人心顿时安稳不少。
更妙的是,这种“老百姓抢购”的风潮,通过各种渠道,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真正高门大户的耳朵里。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端王府。
凤宸听着属下汇报,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住了,缓缓抬眸:“预售?收定金?优先权?”
她每个词都重复得极慢,眉梢微挑。
听完详细汇报,凤宸沉默了。
半晌,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玩味。
“好一个……‘空手套白狼’。”
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磨损的旧玉扳指,脑海里是江泓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
第二天,江泓正在别院核算每日收到的预售定金,门外来了端王府低调的马车。
内侍捧着锦盒恭敬传达:“殿下说,清理库房见此物蒙尘,想着王君或可用于镇纸。”
江泓接过,打开,是那枚价值不菲的墨玉麒麟镇纸。
他正要合上锦盒谢恩,那内侍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般道:“殿下还有一句话让奴婢带到:‘手伸得不错,下次,可以直接伸到本王面前来分说。’”
内侍退下后,江泓摩挲着锦盒边缘,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内侍近身传达时,若有似无带来的、属于凤宸书房特有的墨香与冷香。他拿起那枚墨玉麒麟,冰凉的触感瞬间沁入皮肤。
他将镇纸稳稳压在账本最上面。
乌黑的玉兽镇着洁白的纸页,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就跟凤宸那人一样。
江泓的指尖久久没有从玉麒麟上移开,反而无意识地在那威猛的雕刻轮廓上流连。
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极浅极淡。
而此刻,靖安侯府内。
陈默谨记江泓的教诲,并未立刻提起。
直到晚膳后,靖安侯搂着他赏玩新得的玉器时,状似无意地问起他近日行踪,他才“哎呀”一声,仿佛刚想起来般,依偎在妻主怀里,蹙着秀眉,带着几分忧色道:“妻主,您不知道,现在外面好些人都在抢着预购西郊煤矿的冬炭呢。”
“可是为了那个优先权?!”
“是呀!泓哥说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咱们留了投资的份额,可我看那架势,再晚点,怕是殿下那边都不好说话了……给一分五的年利,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靖安侯把玩着一串翡翠念珠,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陈默披散在背后的长发,眼神闪烁,问了价格。
预售的风声她自然也听到了,连那些平民百姓都争抢的东西,加上端王的招牌……这煤矿,看来真是棵能下金蛋的母鸡。感受着怀中人儿的温顺和“一心为她谋划”的急切,她心中天平倾斜。
她缓缓开口,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自以为掌握了财富密码的语气,抚着陈默长发的手稍稍用力,将他揽得更近了些:“既是你一番心意,那便……投了吧。”
说罢,还在他额上印下了一个带着赞许意味的轻吻。
陈默心中狂喜,顺势柔顺地靠进她怀里,脸颊微红:“妻主英明!”
然而,在垂下眼帘的瞬间,那狂喜之下却闪过一丝极快、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清明。
他想起了江泓教他这话术时的眼神——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他此刻的“成功”,究竟有多少是源于妻主的宠爱,又有多少,是源于泓哥那双在幕后无形操控的手?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即将到手的功劳和体面带来的暖意覆盖。
无论如何,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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