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惩罚呢?”
“阁主知道后震怒,本想重罚于他,废其修为,打入悔过涯,再受一遍七七四十九道刑罚。”
“自创建这四十九道刑罚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先例。这刑罚之残忍痛苦,没有人愿意回顾,领一遭遍心服口服,断不会再犯一次四大罪。
“若废去修为,再遭一遍这七七四十九道刑罚,纵使他是神仙转世,也难逃一死,阁主这是存心置他于必死之地。
“这时恰逢临安风月楼伶舟家主伶舟晚云游归来,前来拜访阁主,一叙旧情,阁主原是白山瑶池贺兰家的人,贺兰誉。
“伶舟晚为人婉婉有仪,惜才如命,嫉恶如仇。
“听此变故,便出手相救,放了谢长离一马,说来也巧,当时冠礼为首那人正是伶舟家旁系子孙,这也是阁主震怒的原因,他与伶舟家素来交好,伶舟晚看原是自家出了不肖子孙,恨铁不成钢,只当是谢长离为他清理门户。”
裴赋雪全身血液冰凉,半晌说不出来话,此时只觉得自己手里的阁主令炙热滚烫,“我师尊他……”
“你师尊平日里克己复礼,性格最是冷静沉稳,心细如发,可唯独遇上有关裴赋雪的事,就会方阵大乱,不计后果,屡屡出格,我今日告知你这些事……”沈裁云停顿了一下,斟酌道,“我看得出他待你不同,只希望你能多开导他,帮他解开心结。”
沈裁云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幸事还是惨事,她再度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尽管不是初见,再次看见少年这双眼睛还是被惊艳到了,在夜幕里,清亮如昼,眼里情绪翻涌如夜潮,月光洒下,泄了三分慈悲。
“我知道了,师…叔,这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会尽力的。”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裴赋雪他为何能在隐阁待这么久,隐阁对他来说终究还是太残忍了。
“最开始,大家都在猜他会待多少天离开,当时的阁主也觉得他待不了几天就会自行离去。
“每天大家练剑,论道,上课,他就在旁边呆呆看着,听着,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都融入不进去。
“可是他却在这里待了十二载春秋,比我们所有人想的都要久,久到我们都觉得,他不会再离开了,他会一直待在这里,他平生二十二载春秋,有一大半都是在隐阁度过的,说是他的第二个家都不为过。
“比起这个,我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和谢长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两一拍两散,到如今天各一方。”
“可是离开隐阁他又能去哪里呢?”裴赋雪出声道。
“天下之大,总归有他的容身之处。”
裴赋雪摇头道,“可那都不是家。”
“那后来又为什么走呢?”
“可能因为有些东西比家还要重要吧。”裴赋雪淡淡道。
“可是又有什么东西能比家还重要呢?”
“比如保护家……”
“师叔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了。”好像是仅仅只说这几句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沈裁云欲言又止,还是挥手示意他离开。
直到后面,沈裁云才知道,原来裴赋雪口中的家代表一个人。
回到偏殿,裴赋雪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沈裁云说的话一直回旋在他的脑海之中,手中的阁主令如烫手山芋,谢长离他……罢了不想了,越想心越乱……
猛然间想起谢长离还要他写拜师帖,垂死病中惊坐起,爬起来写拜师帖,边写边吐槽,说是什么拜师帖,实际上就是拍马屁,谢长离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臭屁了。
看着自己写下的这满篇夸赞溢美之词,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谢长离看到这幅拜师帖心中作何感想。
他想跑过去质问谢长离,却又发现自己现在毫无身份,毫无立场,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质问了。
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灯火阑珊,夜色将近,
好像很久之前,也是这么一个奋笔疾书的夜晚,不同的是,那天他错过了谢长离的冠礼,外面狂风暴雨大作,他扶着白天受伤的手腕,挑灯伏案努力长篇大论写道歉信,写着写着他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那是他第一次写道歉信,他平时一贯的信条是,写在信上的情绪太过凌厉,容易误伤,过分粉饰,情意不诚,有巧言令色之嫌。
有时候信是不能作为沟通的桥梁的,还极有可能放大误会,放大情绪,所以他遇事都是当面解决,有什么话都当面说。
可是谢长离喜欢,他认为信是情感的载体,同时也可以储存情绪,时过经年,再次阅读,情绪依旧,热烈如潮。
他当即反驳道,你怎么能保证储存到的情绪就都是好情绪呢?
可能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的伤人和刻薄,既然是坏情绪,就应该如风而过,还有什么储存的必要。
你怎么能保证你所体会到的情绪就是写信人想表达想让你体会到的情绪呢?
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语言本身就是有歧义的,你怎么能保证你写出来的信就不会让人误会呢,不会因为一个地方的有失偏颇就被人刻意放大解读,甚至是误读!从而扭曲整封信的意思呢?
甚至有时候可能因为你的一时笔误,一句失言,或者是沟通代沟,理解错误,就会导致整封信的意思全都变味。
你怎么能保证你三年前和三年后阅读同一封信体会到情感相同呢?
心态使然。
谢长离顿时哑口无言。
他乘胜追击道,有时候人们只愿意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也只愿意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东西。
更多时候,他们也只能看见自己愿意看见的东西,也只能听见自己愿意听见的东西,人与人之间是存在偏见的!
谢长离终于开口道,同理人们说什么写什么也只是因为他想那么说,想那么写。
裴赋雪你不懂,有人就算是言语刻薄,恶毒伤人,你也愿意回味……
裴赋雪当时确实是被问懵了,他不理解,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人就算是被这样伤害了,仍然甘之如饴呢?仍然愿意回味呢?
每回味一次不就相当于再度被伤害一次吗?
那段对话都过去那么久了,他虽然还是理解不了,但那是谢长离的观念,他尊重,包容,既然如此,那他就顺从一次吧。
这份情意满满的道歉信,极尽诚恳之词,并无对自己的半分解释、开脱。
希望他能原谅他吧,若是这封信真能承载他的歉意,若是谢长离真的被它打动了。
那以后他再惹谢长离生气了,就再拿出来让谢长离看一眼,也算是免死金牌了。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吹散在风中的叹息,模糊中他感觉手腕传来一阵凉意,还有一点痒,他下意识以为是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因为窗户没关紧而随风飘进来的雨滴。
其实是有人手法生疏却又极尽温柔的在给他的手腕上药,所有的细节都被夹杂着风声雨落的夜晚模糊了。
他模模糊糊在梦中呢喃,“谢长离……”
谢长离上药的手猛的一抖,变得紧张起来,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整理好情绪后,转而抬头认真地看着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发现他只是说梦话,松了口气,虚惊一场,不禁失笑。
而少年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僵硬,定在原地,他听见裴赋雪说,“对不起…”
在梦中还在想这件事吗,谢长离叹了口气,手指点上他因为紧张而皱起的眉头,慢慢抚平。
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做个好梦吧,今天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不要难过了,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了,我保证,也不会再一生气就不理你了。
随即少年像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令他开心的事情,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喃喃道,“我就知道……谢长离……你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句梦话,谢长离浅笑了一下,原来是梦见了我吗?
做好这一切后,转身消失在雨幕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风雨无声。
天色渐晓,裴赋雪就幽幽转醒了,可能是因为有心事,所以他今日醒的格外早,算着这个时间点,谢长离应该也醒了,拿上拜师帖,就去找他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急切的想见到那个人,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想了。
来到正殿,他就看见谢长离端坐在那里批阅这些天堆积的公文,手法娴熟,雪案萤窗。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谢长离,情不自禁,他就杵在那里看了起来。
他才刚看一会儿,谢长离的视线就扫过来了,裴赋雪一阵无语,他脑袋上面也长眼睛了吗?还是因为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了,以至于让人难以忽视。
“师尊早安。”
“有事吗,今日起么早,为师甚是欣慰。”
裴赋雪眼巴巴呈上自己的拜师帖,乖巧道:“请师尊过目。”
谢长离点头,扬起下巴,示意他放在那里。
裴赋雪放下拜师帖后,就在旁边看他批阅公文,许是太过无聊了,他站起身,凑到谢长离旁边,“师尊我帮你研磨吧。”
谢长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裴赋雪就站在那里欢欢喜喜地研磨,闻到谢长离身上传来的冷雪香,一阵惬意。
这时有弟子进来行礼,准备上前添墨,见此情景,立在原地。
“下去吧。”谢长离淡淡道。
裴赋雪与那位弟子对视,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抢了别人工作的愧疚感,“师尊……我……”
“你接着研磨,不用管他。”
“这样会不会……”
“不会,人家倒是乐得轻松自在。”
“那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去思南风陵渡啊?”
“不急,静观其变,以免打草惊蛇。”
“那……”
此时有弟子前来通报打断了他说的话,
“禀阁主,临安风月楼前伶舟家主伶舟晚云游归来,请你前去一续。”行礼通报一气呵成。
“我知道了。”谢长离挥手示意他下去,放下手中的笔,转身面向裴赋雪,“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在隐阁待多久啊?”
“不知道,先去拜访伶舟前辈吧。”
谢长离放下手中的公务,起身离开,裴赋雪跟在身后,看着谢长离的背影吐槽到,不知道个大头鬼,待几天不还是由你决定。
伶舟晚,应该就是昨天沈裁云给他讲的那个伶舟晚吧,那个救谢长离一命的伶舟晚,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敬意,多了几分期待,好奇,脚步都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你看起来很高兴,为什么?”谢长离转身打量他。
“哪有啊……师尊?”裴赋雪疑惑道。
谢长离没回他只加快脚步往前走,
这是又生气了,裴赋雪一阵不解,只好大步跟上去。
“师……尊?”裴赋雪试探着开口喊他。
谢长离没搭理他,转身祭出璇玑剑,拉着他的手臂,把人圈进怀里,御剑直起,一气呵成。
裴赋雪意识到什么,刚想开口拒绝说自己会御剑飞行,就被他行云流水的一串动作带上九霄,脑子都是懵的。
隐阁弟子见状都惊掉了下巴,愣在原地,连行礼都忘记了。
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阁主与人共乘一剑。
“师尊……我其实……”裴赋雪挣扎着开口,还想挽救一下。
“别说话。”谢长离冷冷打断道。
真是世风日下,强权压人,裴赋雪老实闭嘴了,一路沉默,风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