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一脸的不可置信,阻自己的,与救自己,皆出自一人所为。而这个人瞧着年纪还这样小,青稚的脸庞,瘦寡寡的身形,坐在那里笑盈盈望过来,不带一丝杀气,却叫人望之却步。
有些人生而高贵他是知道的,但这些人,为何连天分都高人一筹呢?万分沮丧,呆立着,久久回不过神。
“你要杀他?”
“对。”
“为何?你可知,若没有这位白家公子出手,就没有今天的放粮。说是恩将仇报不足为过吧。”
面对冯逆之的诘问,侍卫突然发怒,嘶吼道:“若不想往这里拉粮食,大可以不来。为什么来了还要下毒?早上出门的时候,侄儿借了我的匕首,说要雕一个菩萨像送来,还没到中午,连同我大哥大嫂和两个侄女就一块去了……”
他眼眶通红,说着哭起来,“最难的时候,吃草也没饿死,反而吃了粥饭就不省人事,这算什么恩?高将军来了,说不许和你们吵,说还有很多粮在路上,那么多人等着吃,我们不忍,就会害死更多人。”
“呜呜……吃了还不是死,反正就剩我一个了,死就死吧!”他突然抹把眼泪,一屁股坐起来去拔插进自己裤腿的小毫毛笔,使了好大劲,手一滑人仰面朝天摔过去。即便这样了,还是没能撼动那只不起眼的小毫毛笔。
许是太疼了吧,他捂住眼,努力让自己哭得不那么狼狈。
高四叶从高台上走下来,弯腰拔掉毛笔将他扶起来。四下的人都一动不动,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大家就那么沉默地看着,表情不尽相同。但总归居多的是麻木且错愕,顺从和忍受已成为百姓常态,突然有人站出来诉说不幸反倒叫人无所适从。好像这些苦痛和磨难都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干。
冯逆之眯起眼望着他们,扯开嘴角,拉出一个玩味的笑意。“大将军体恤民情,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啊。”
她说着起身,一跃上了案几。临高俯众,快速将场内民众扫个遍。正欲开口,余光瞥见远处茂密的树林里站着四个人。她眉头微蹙,略一沉吟后清了清嗓子,扬声笑道:“我来给大家说个典故啊,叫做僧多粥少,杀狼取肉。”
她顿了顿,看大家都将目光投射过来,这才继续道:“什么意思呢?是说有个地方啊,叫夜郎国,偏隅一角,物产匮乏,但这里是佛教圣地,庙宇鳞次栉比,香火盛极。但是呀,再崇高的信仰也填不饱肚子,僧人们每日等待施粥时都抱怨,可封闭国门的夜郎国不与外界通,自给自足眼见着要饿死人了,怎么办呢?”
“噗,她真是个奇才,文能含沙射影搅乱人心,武能安邦定国称雄称霸。”长空忍不住开口赞叹道:“只可惜了,是北朝之人,不能为南魏所用。”
一旁的极耳赤却不能认同,他已知晓这是个穿男装的女儿家,还与青面有着难解难分的深厚缘分,万一两人真的成婚,可不就是南魏的新娘,未来的国母吗?怎不会为南魏所用?他这么想着,偷偷瞥了眼站得笔直的青面,心想这样英俊到极致的男人,又一身绝学,还手握滔天权势,若真的动了心思,还怕那姑娘不从吗?
倒是赫璟,目露忧色,缓缓与郁汝癸道:“主上,接可靠密报,叛逃的敏后亦来到北朝了,可能就藏匿在漠阳城内。”他顿了顿,深吸口气,“属下不知您与这位公子之间有何渊源,但现在来看,她如幼虎,若是朋友,得之其势可安天下,反之,一旦北朝觊觎南魏疆土,她日后将是十分可怕的对手。”
郁汝癸负手而立,眼眸深沉地看着那个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少年,许久都没有开口。
他的沉默不语,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态度。
“敏后活捉带回去,不必顾及她的身份,国之罪臣,当受到国之惩戒。”郁汝癸转脸望向赫璟,“犬戎精锐近来蠢蠢欲动不知为何,我不日将回南魏,你们警醒些,不要叫他们钻了空子。”
而冯逆之一无所觉,仍在即兴演讲。“大家说怎么办?要我说啊,还得去抢。抢邻居,抢大户,就抢隔壁的女儿国,总之不能真的把人饿死是不是?可话又说回来了,僧人慈悲为怀,做不到日行一善也便罢了,还要去抢?只怕菩萨提剑下凡来杀人!”
不少人窃窃笑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在人群里隐秘传播起来。
“那究竟怎么办?僧人们开大会,坐在一块研究。秃着个头,在月黑风高里反着光,像一颗颗卤蛋在锅里……噗。”冯逆之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强忍笑意继续道:“要说这隔壁的女儿国呢,物产丰富,人美善战,偷偷摸摸抢过几次,委实顶不了大作用。头部和尚们眼见着一广场蔫头巴脑的僧侣,回去翻箱倒柜头脑风暴,一琢磨,干脆自己入赘吧,两家合并一家,那还能不吃一个锅里的饭吗?”
“这法子看似可行,可自己是和尚啊,再貌美如花能够打动女儿国国王,也架不住职业的局限性。他回屋左思右想,一拍大腿,福至心灵。”
冯逆之说的眉飞色舞,像极了天桥下说书的手艺人。还知道留个钩子,看看大伙儿反应。
“当年出家前,国王给过信物啊。说是外头的确天大地大但不好混,可你才高八斗委屈不得,出去见一见世面也是好事,待见过日月江河,人心险恶,再拿着紫金钵回来找我,你还是我的好御弟。”
人群里突然有人鼓掌,稀稀拉拉的,惹人侧目。冯逆之却抬手示意,止住了声音。
“谁的父母年迈还忍着病痛劳作?谁的妻子衣不蔽体担心冬日酷寒,谁的子女饿得口不能言乃至早夭,又是谁,终日辛劳也挣不到一家老小的口粮。不是不努力,也不曾偷懒,土地里就是长不出粮食,种什么都颗粒难收。”冯逆之的话叫现场陷入死寂,“人非草木,不懂变通的下场就是等死。”
她猛地一挥手,激昂澎湃道:“很多时候,选择远比努力更重要。明知土地贫瘠,天旱有灾,为何还要去做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看不到希望,忍着绝望的日子,这种滋味想必比黄莲还苦上几分吧。方才这侍卫说,哥嫂一家五口因为吃了白家的粮食,已离世了。”
她扭过头望向白衣,“即是加了些料,想来不会致死。可有解法?”
白衣仰头眯眼,对她此番作为大受震撼,暗暗吸口气,平静回道:“有,白家出门,会随行携医师一道。”
冯逆之微微颔首,俯视被高四叶扶起的男子道:“还不快去请白家医师,速速回去救人?”
男子猛地抹把脸,甚至顾不上去看高四叶的脸色,口中一边不住说着谢谢谢谢,一边像无头苍蝇般乱窜,二管家忙招呼小厮领他去后头仓库找人去了。
“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生了病,发了疫,不靠医师靠谁?靠天吗?”面对冯逆之的发问,现场鸦雀无声,而排在边缘的妇女们,在静默一瞬后,突然结伴冲过来跪在她面前,不住痛哭,哀声恳求道:“求求大老爷,救救我儿子吧,他也是吃了白家给牲口吃的粮食,现在躺在炕头不知道死活呢。”
“草民家也是,孩子爹,还有孩子……”
起先是这两名妇女,但听她们哭诉,旁的人也忍不住挤过来哭成一团。场面一时难以控制,此起彼伏的哭声一浪接着一浪。
高四叶起初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但人群发生骚乱后,突然厉声吼道:“护卫军何在?”
他的声音威严且粗粝,轻易穿透了这些悲惨且轻薄的哭泣声,使人下意识停止一切动作,朝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