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怙得知时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显然她在此前便已有过猜想。
但江淮安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为夺江家财产?
为报自身之仇?
她轻叹,定然都不是。
可宋怙对江随此人了解甚少,仅凭一面之缘,无法断定他的行事。只是许多年前的江随还是个病痛变身的少年,他是如何凭一己之力火烧江宅?又如何成了现今安国公府训练有素的随护院?
她心中存疑:“你可有证?”
绘春笃定地点头,“小公子平日里深居简出,独独养了一院子灰鸽,那日我奉长公子之命去西院送晚膳,偶见墙角堆了灰烬,本想着清理一下,却发现有张字条未烧尽,有心拾起一看,上头写了一行小字,我记得清楚——
「殿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江宅失火,就发生在第二日。
她思及此,不免自疚,“那上头的字,我也是第二天才看明白,若我当时生疑,也许结果会有不同。”
“这不关你的事,是江家命数已尽。”宋怙道。
江家基业不久,江老爷重利轻义,敛财无数又挥霍无度,宅子早已逾制,长久下去必会是第二个唐家,所以江家在其鼎盛时戛然而止,留一段传奇,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绘春说,那条上之字她确定非江淮安所写。
宋怙眉心一紧,直觉此事接下来怕是要难办了。
她幽幽开口:“何人会被唤为殿下?”
能够被尊称“殿下”二字的,自古以来唯有皇室血脉,这个想法令她汗毛竖立。
一直以来,他们受外界影响,下意识认为江随不过是江老爷外头的私生子,却从未去调查过其来历。
“这之间种种我会查清,予你一个交代。放心,你既已道明,我定会保你周全。”
说罢,宋怙起身推开门。
御史台
房内烛火照亮桌案,明明天光未灭,四周还亮堂堂的。
柴御史轻叩房门,得到准允后进来俯身打揖:“大人,工部的宋员外在外面,他托我问你是否可以支个空儿?若手头上尚有要紧事,他便下回再来。”
卫裘翻页的手一顿,尔后点头。
原本宋怙是先寻去卫府的,没想那管家同她说卫裘平日里都宿在宫中,她这才又快马加鞭回跑去御史台。
“卫大人,先前下官所说之事,现已有了眉目。”
宋怙将绘春所言转述给卫裘。他初听时还能边批阅文书边倾耳,在敏锐地捕捉到“殿下”二字时,亦停下了笔。
他为天家谋事五年,远比宋怙更清楚朝野风云,皇家诸事。可此刻他也紧蹙眉头,毕竟他还从未听说皇族有流落在外的血脉。
“下官怀疑可能存在前梁换柱之事。”宋怙道。
卫裘盯着江随的画像良久,从前史上倒也有过狸猫换太子一说,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也太艰难。他不置可否:“此人的面容令我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何处见到过。”
那日在国公府,他倒是并未注意,唯有宋怙看到了江随的容貌。
而这句话无疑为江随的身份又揭下一层幕布。
卫裘平时所能见之人无非朝臣与皇亲国戚,若有与江随面容相似之人,也定在其之中。
大宁自建国以来历代皇族子嗣稀薄,到了当今圣上才有所好转,而今宁帝尚在世的姊弟唯有安阳长公主、玉顺长公主及清河王。
安阳长公主自成婚后便与驸马四处游山玩水,思爱非常,两人膝下二子一女;玉顺长公主性情有些风流,好美男,传闻几个子女生父皆不同,但也一视同仁,绝不会有流落在外的子嗣。对清河王,卫裘印象倒不深,只记得他是圣上胞弟,家宅安宁,从前有过一二侍妾,如今府上仅一个世子而已。
这么看,几位宗亲都不像会有遗落子女的人,那……
“绝无可能。”卫裘止住了她的想法。
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柴御史叩门而入,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纸,“大人,这是大理寺丞卢安要交给您的。”
宋怙代为接过。没想到卢安找来得如此之快。
她轻轻展开卷宗,上头是江朝歌的笔迹,墨色已有些褪去,但仍可看出其笔锋走势如盘龙。
徽州戏子案。
这份卷宗的确是于四年前创立的,可此案发生于景弘三年。
遇害的是个叫李倾和的戏子,江朝歌却在其名旁边批注了一个“淮”字,这一处便引起宋怙深思,也许江朝歌当初在不解与质疑声中执着于此案,与江淮安亦有着几分关系。
李倾和原是江南东路徽州人,后不知为何上京,没几年便重回徽州入了戏班,她嗓音极好,不少人都会去点一曲她唱的《霸王别姬》。
而就在景弘三年秋九月十六,李倾和在自己的房内自尽了,她被发现时衣衫不整,头颅已形成血痂。
戏子接客并不稀奇,可根据当地县衙推断,李倾和更偏向撞柱而亡。
宋怙掂了掂手中卷宗的重量,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既然此案已结,为何江朝歌仍固执地称李倾和并非自尽?又为何这样一桩小案,能被他堂堂大理寺少卿亲自调查?宋怙愈发觉得一切皆与首页上的“淮”之一字息息相关。
由于时隔久远,李倾和的画像褪色严重,一角撕裂。
但也足够了。
在卫裘看到那一双汪汪杏眼时便明白了。
画上的李倾和其实没有太惊艳,只是生了一对恰到好处的杏眸,显得楚楚可怜,而江随的眼眸,与面前这双一般无二。
宋怙似是勘破了一个埋藏许久的秘密,她一时忘了卫裘也在场,急忙翻到了尸检那一页。
果不其然,上头写了李倾和有过身孕。
再照年岁推算,李倾和死时江随年九岁,他亦是九岁时于秋九月被接到江宅的,这一切都精准地闭合在一起。
“江随……是李倾和的儿子。”她看向卫裘。
那么他的生父呢?
卫裘开始思考起来:“李倾和…李倾和…”
他们几乎同时抬头。
李倾和…清河王…只是巧合吗?
“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曾经清河王府有个唤作楼李氏的美人通房?”
熟悉的声音响起,房门被推开,程显笑嘻嘻地进来,一屁股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宋怙对于突然出现的他还有些意外:“听闻近来兵部事务繁多,程大人居然有空抽身?”
他摆摆手:“忙里偷闲。”
而脸已经黑了一半的卫裘:“程显,你现在要见本官都不需要请示是么?”
察觉他身上可怕的气压,程显自知理亏。讪讪道:“你们御史台又不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你心虚什么……更何况……我还为你们提红了线索呢!”
卫裘只是冷哼一声,随后转头开始回想程显所说的那个清河王李氏。
若是个典宝美人倒还好,可一个无名通房,唯有个姓氏,恐怕不会有几个人记得。
传闻都说清河王与其王妃自成婚以来举案齐眉,王爷顾及王妃身体不好,只要了一个儿子,便是现今的王世子,虽说有一二个侍妾通房,倒也说得过去,况且两个妾室至今未有身孕。
“坊间亦有传言说清河王妃早在过门时便给两个小妾灌了红花,故而王府仅世子一人。”程显阴恻恻地说道。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这种事真的能够瞒得住吗?更何况要宣扬一个贤妻名号,可不是件容易事。
恰好适值祭祀,清河王带府中上下回京祈福,是个好时机。
“不过我累了一日,今夜可没兴致再陪你们闹腾了。”程显似是看穿了他二人的想法,直截了当推拒掉。
卫裘无奈摇了摇头,转而问他:“这次又是辽人在折腾?”
“嗯,”程显眸色黯淡下来,“辽军早已蠢蠢欲动,近来又费尽心思寻各式理由入关,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辽、宁、夏三足鼎立的局面已僵持许久,先帝时御驾亲征大败辽国,两国订下盟约互不侵犯,可如今辽军屡屡拿借借口搪塞,意图进入宁国境内,全然无视先前的盟约,无非是为再度挑起纷争,好将大宁收入囊中。边关将士难以应对辽人诡计,唯恐被抓住漏洞开战,只得不停向朝中请求加派粮草以做最坏的打算。
程显已有两日脚不点地,他如今坐在冰凉的木椅上都有些昏昏沉沉,强忍困意说道:“辽国胆敢如此挑衅,必是做足了准备,又打定我们不会主动出兵。”
局势之焦灼,纵然卫裘身在汴梁,亦能明白:
“实力强盛却不肯发战,偏要将这把火推给我大宁,不过求个千载美名。既要又要,也不知他们消不消受得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宋怙虽不能谋天下之大局,却也可以针砭时弊,她眉尖是化不开的惆怅。
“这一战,会打么?”她问。
可又不打算给他们作答的机会,自顾自说:“不会打的。当年太祖建立大业以来便收回不少兵权,多少年来始终守着尚文轻武这一说,即使人们不会提起,这股崇文之风早已深入宁人骨髓。”
“朝堂之上真正可用的武才寥寥无几,将士们根本不及开国之军,说是花拳绣腿也不为过,精兵强将少之又少,加之官家严格管控,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如何能与势力雄厚的辽军作战?届时不过劳民伤财,生灵涂炭。所以这场战在辽军开始前,是不会率先打起来的,对吗?”
卫裘轻轻“嗯”了一声,程显却一直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启唇:“这话往后在外头不要再说了。”
今日是在他们面前,倘若换了外人结果就不一定了。
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士气,传出去只怕落人口实,叫那些守株待兔之人钻了空子,甚至遭百官黎民唾弃。
尽管最令人畏惧的御史台一把手就坐在这里。
宋怙也清楚,忙低声应下,又觉有些不妥:“下官一时失言,还请二位大人莫怪,特下官愚见,认清形势才可探求谋路。”
程显听了这句,看着她许久,不知在想什么,末了,轻叹一声。
“有时还真不懂你们这些文官,胆量比武将还要大。罢了,好不容易得空,本公子得好生歇息,你们若还有事我便不继续打扰了。”
宋怙所要办的事都已妥当,便与程显一同离开了。
房内再度归于安静,卫裘走到无人注意的屏风后。
一盏孤灯点亮,桌上摆放着一盘残局,似乎在等人来续上。
卫裘抬起手肘,挽起衣袖,从白子中执其一,思索片刻,落子。
“房先生这盘残局,着实为难晚辈。”
对面的人呵呵一笑,从容落子,“待老夫我做了太傅,可就没有这闲工夫陪你对弈了。”
“储君之位迟迟不足,朝中诸位皇子皆有本事,卫裘,你以为如何?”
卫裘执棋的手一顿,轻笑一声:“您这般问我,想来心中已有答案。”
“三王尚武,常年领兵,作战经验丰厚;四王仁德知礼,手中有吏部,与官家性情最是相似;五王虽表现平平,但亦手握刑部提审大权;六王政绩卓越,近来官家青眼有加;八王虽身有顽疾,鲜少于人前,但既有户部、兵部权力,又有抚顺将军辅佐。不可估量。”
这几位皇子各有千秋,难得评价清楚。
黑棋步步紧逼:“这也没什么不好,从前历代皇嗣稀薄,皇子们又不愿争,我倒是许久未见如此势均力敌之象了。”
秦失其鹿,天下群雄皆可逐之。
卫裘却不大认同,怕只怕同室操戈。
他手中掂着白子,举棋不定,“您方也听到了,眼下边关局势焦灼,辽国虎视眈眈,攘外必先安内,同仇敌共才是当前所需。”
对坐之人也不急,等着他谨慎落子。
“你不会还在因那事愤懑吧?如今皆已成定局,倒不如看住眼前这盘棋。你啊……怄气又有何用?”
“啪。”
白子寻到了突破口。
“并非,”他答,“朝中大小事务我皆细致处理,黑白分明,对官家更无二心,何来怄气一说?”
烛火被牵动,摇曳之态倒影在桌上,房内沉寂得令人不安。
景弘六年春,卫裘进士及第,获任殿中侍御史兼计省副使,一时在朝野之中风头无雨,白襕进,红袍出,他还是景弘年间头一位。官家看重他,有意为其赐婚,卫裘有所觉察,婉言谢绝了美意,后来他才知晓,原来官家本欲将七公主楼映下降于他。
同年秋,辽国侵扰边境,再度无赖意欲发战,宁帝封皇七女为婉清公主,嫁与辽国穆王拓跋丰,以系两国安稳。
得知此事的卫裘也曾夜叩宫门,一声声喊着“我大宁鸠占一方、卧虎盘龙,何需女子联姻!”
那时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曾意识到他眼中强盛的宁国已是外强中干,若要出兵,恐怕国都沦陷,以公主联姻定两国安宁,也是宁帝的无奈之举。
最终换来的不过是被撤去副使一职,而公主也远离大宁去了遥远的辽国。
他无意娶妻,却因此事懊恼、自责了许多年。
黑棋落在盘上的声音打破了这良久的缄默,这段旧事,无人愿意提起。
“我近日看你与那三人走得倒是近……一个御史台、一个翰林院、一个兵部、一个工部。呵,你们竟能走到一处。”
闻言,卫裘垂眸,又恢复了平日深沉,“算不上,只是同在朝为官,难免交涉。”
“我自然知道你一向独来独往,不过这之中,你好像更瞧不上翰林柳学士。”
“有才,无谋。便是无能。”
昏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可老夫听闻,那个叫做宋怙的员外郎很是出名,有你当年风范。”
卫裘迟疑半分,作出评价:“是治世之才,然不知进退,锋芒毕露。”
“听你这么说,把他放在工部,是否算是大材小用了?"
在思索间,卫裘又下一子,白棋如今已占据优势,他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要走的路,是谓‘各花入各眼,是非在人心’。”
黑棋下得愈来愈缓,显然执棋者心思早已不在棋局上,他饶有兴致又问道:“那安国公家的儿子呢?”
“无半分清贵之风,反一身纨绔骄矜,当真辱没其父。”
那人听了哈哈大笑。
“只有笼中鸟才会做青天梦,文人亦如此,故他们成不了文官。”
一盘己要被占满,终于,随着卫裘最后一子,白棋胜。
“竟能胜过老夫我,难得难得。”
卫裘轻拢袖口,拱手打揖:“先生,落子需专注。”
拖更太久,抱歉抱歉[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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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