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绍汋正在床上歇息,满屋内静悄悄的,平绿儿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见绍汋睡在那里,便走上前来将绍汋唤醒。
“小主,太子吩咐人过来传话问趁着天气凉爽,要不要一起散散闷儿,热闹热闹。听说那边找了一班小戏子唱曲儿,正在御花园里的戏台上预备着呢。”
绍汋迷迷糊糊倒发了个怔,自那日过后,她回到宫中日日闭门不出,宫中他人也正不知如何与她相处,所幸倒也自在,于是从不主动打搅招呼她。今日这是为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奇了怪了,为何叫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准没好事,回了话就说不去。”一面说,绍汋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得头重身轻,定了一会儿神,却越发怔了。
绍汋明明记得正值隆冬,下了场雪,睡前窗外还阴云布合,雪花乱飘,她还让双红把汤婆子找出来捂着。可现在窗子外依稀可见红杏簇绽枝头,风光大好。
“那咱寻个什么由头过去回话?”平绿儿问着,打断了绍汋的思索,“说是旁的主子们都应下了。”
“平绿儿,现在是几时几日?”绍汋没有回答却问向平绿儿,听完平绿儿答话,绍汋合上眼只觉梦魂颠倒,她一觉睡起,竟回到了十个月前,她与宗圳还未被赐婚的时候。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叫人去太子那回话,就说我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今日就先不去了。”绍汋想了会又吩咐了一下:“你们也先下去罢,让我静静儿的养养神儿,无事不要进来,也不要唤我。”
窗外,初春黄莺的吱喳声音生生不息,风暖鸟声碎,勾起了绍汋绵长的忧愁,那一日仿佛已经在了无穷无尽遥远的地方,心里的种种委屈和痛苦终于喷薄而出,不由得无声悲泣,气噎喉堵。
又是一年春天,胡枝子悄然在盛极初熟之时开花,后山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寒蝉拖的长长的叫声。
用过早膳后,绍汋同前世一样打算去御花园后山剪一株胡枝子,算起来,赐婚的日子似乎快要到了。刚行至殿门口,便看见皇后身边的宫女锦芳姑姑迎面过来:“小主,皇后娘娘找您闲下空来过去一趟,说是有喜事呢。”绍汋见状,作出一时不解的模样:“姑姑,喜从何来?”
这与她的前世一模一样,快到了给她和宗圳赐婚的日子,绍汋也就没了好奇,但那夜的混乱,绝望与恐惧,却控制不住的涌上心头。
绍汋压抑着心头的思绪,摸了摸袖子里的手指头掩饰自己,片刻方道:“正巧我也要去找母后请安,就同姑姑一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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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洪宪二十七年冬月初一,圣上幺女汝宁公主大婚,上京内笙歌鼎沸,鼓乐齐鸣,风把雪吹散又扬起,在随处可见的红烛明灯的映射下,耀光点点,清晰可见。
殿内,绍汋一夜未眠,闭上眼睛听着外头的喜乐声,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外面的飘雪浮在空中随风游荡,看到的听到的,全都无比欢乐。
“公主都快笑的合不拢嘴了。”两个丫鬟边打趣边走向绍汋,其中一个丫鬟手上还小心翼翼地端了一鎏金托盘,上面覆盖着一条大红色的锦缎。
“没大没小的坏丫头,拿着的是什么了不起的营生?”绍汋睁开了眼睛,看着平绿儿手中的托盘不由得好奇起来。
“这是圣上特意赐予公主的凤冠,让内务府日夜赶工,紧赶慢赶这才没误了主子的大事儿。”平绿儿说着掀开了上头的锦缎。
只见一镶宝石金凤冠放置在托盘中央,冠上镶嵌着凤簪,金凤展翅飞翔在珠宝与花叶之间,凤嘴各衔珠结一串,一时间明亮耀眼,光芒四射。
“听说这顶冠子上面有珍珠4000多颗,宝石子儿100多块呢!”双红兴冲冲地说道。
绍汋抿唇而笑,而后又浅咳一声:“别光顾着傻乐,天快亮了,快唤姑子过来梳髻,耽误了正事,有你好受。”
“放心小主,姑子早就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呢。”双红招呼了一下,一众宫女捧了数个紫檀木漆盘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奉旨前来梳髻的白姑姑,绍汋及了鞋子起身,坐在妆台前由着姑子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头发,平绿儿,双红帮衬着带上那凤冠,珠光流转的瞬间,勾起绍汋对宗圳的记忆。
平绿儿站在一旁伺候着,不经意瞧了眼镜子,镜中浮现女子通红的脸颊,周围好像有颗颗栗点闪着白色的微光,定睛一瞧原来映着的是窗外的飘雪。
绍汋身着红色大袖翟衣,外罩一件织金绣云凤纹璎珞霞帔。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中的雪愈发耀眼,浮现在雪上的女子的头发,也闪烁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色泽。
“公主,时辰到了。”皇上身边的内监总管陈福如期而至。
绍汋由宫中的引礼女官引至乾清宫,进殿后皇上吩咐陈福遣退他人。周围的人纷纷褪去,只剩洪宪帝和绍汋在殿内,洪宪帝一直没有说话,望着房顶在那里出着神。
“父皇金安”绍汋深深福了一福,而后抬头看向洪宪帝,见他未曾开口,稍等一会儿说道:“儿臣自幼父母双亡,全得父皇母后接入宫中悉心照料,视儿臣为掌上明珠,多年怜惜着汋儿,今日出嫁,拜别父皇,还望您照顾好自己,一会女儿就要出发去宗府了。”
洪宪帝听着微微一愣,凝望着绍汋,恍然间好像看到了故人,久久才道:“汋儿,朕将你视为亲子,但许多事儿朕也无可奈何,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十中有八,日后你如若不开心,就回宫罢,朕和你许诺,会尽力保你一世平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看着洪宪帝心思重重,眉头紧缩的样子,绍汋心中不解,立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眼眶微微泛红道:“父皇...”说罢静静的伏下身子,额头叩在乾清宫光滑明亮的白玉地阶上。
洪宪帝茫然,没有焦点的目光穿过绍汋望向窗外,似乎想着透过窗子仰望苍穹寻求一个答案,眉目之间瞧不出是什么神色,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背过身去挥了挥手,一步一步向大殿的方向走去。
吉时已到,绍汋在数百名宫人的簇拥下,缓缓来到右红门乘坐金铜檐子驶向宗府。数连几天的大雪将京城压的白茫茫的一片,洪宪帝站在城墙上望去,四下银白,那一行火红的车马队列亘数十里,浩浩荡荡,沿途民众夹道观看,仪仗所到之处民众下跪高呼,好不壮观,好不显眼。
望着车队行向的尽头,洪宪帝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下去,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场西泗兵变,面对如巨浪般袭来的敌军,绍汋的父亲汝阳王率军站在禁军防线的最前方不动如山,与叛军殊死搏杀,最终以身体为盾死在了自己面前。平息叛乱后,洪宪帝将汝阳王唯一的女儿抱入宫中养育教导,视如己出,特赐封号为汝宁公主,寓意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久安康。
忆起了陈年旧事,洪宪帝因而更加悲伤,便咽难语,喃喃道:“那时是冬天,现在也是冬天,汝阳王啊,朕最终还是负了你,也负了你的女儿啊。可朕是皇帝,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今日过后,朕会加倍补偿汋儿的。”
一阵心酸之后,洪宪帝心口疼痛难忍,咳嗽了几声,身子往前一栽,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适时有鸿雁飞过,声声啼叫,仿佛在哀悼世事无常。
陈福快步走了过来,到洪宪帝面前弯腰,轻声禀道:“皇上,李大人来了。”
洪宪帝慢慢的转了过头,漠漠地望了一眼门口的李先谅,语气十分平淡:“进来罢。”
李先谅尽力平静地跪在偌大的殿中:“皇上,先刚来信儿,宗顺出发前曾将信物交付与他,宗党向来见物如见人。他已用信物策反城外驻军,只等夜里包围上京谋反。到那时,上京的兵力也早已经部署好,就可一网将宗党逆贼打尽了。”
洪宪帝一时没有开口,沉默在那里良久,抬头说道:“好个李先谅,平时你们结党拉派,闹的乌烟瘴气也就罢了,这一次连公主的婚事都算计上了。”洪宪帝冷沉沉地瞟了他一眼,转头对陈福吩咐:“去把先刚也叫过来。”
李先谅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敢不敢你也都做了”洪宪帝转头抽过一张纸,朱笔狂草写道:“宗圳父子结党乱政,意图谋反,凯觎大位久矣,枭獍之心人神共愤,即刺死。”随后把纸笔扔向李先谅。
洪宪帝对着门口的先刚手一挥:“你也别跪那了,今天宗党明天李党,依朕看,恐怕你对朕也是口是心非,你眼里独独没有朕这个皇帝!”
先刚跪在那里把头伏在地上:“臣不敢,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效忠于陛下,大元的所有官员也永远效忠于陛下。”
洪宪帝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惫,望着窗外只是出神:“宗氏父子居功自傲,骄横跋扈,数年之后恐为祸患。今日得此机会,必定要一网打尽,永决后患。”
“但唯有一点,汝宁公主朕要她一根汗毛都不能少,她是底线。”洪宪帝说完又转身去,望着远山上空那一轮明月,然月明多被云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