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居的清晨,带着边关特有的清冽寒意。薄薄的阳光费力地穿透窗纸,在简陋的桌椅和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昨日残留的血腥气似乎淡了些,被一种更纯粹的、带着尘土和木料气息的凉意取代。
云璃打开门板,吱呀一声,将清晨的微光放了进来。她并未像寻常店主那样洒扫准备,只是将那方小小的粗木桌子搬到门口竹棚下,摆上一壶刚煮沸的清水,一只粗陶碗。然后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白玉雕成的塑像,望着长兴街渐渐苏醒的市井。
隔壁的王大娘早已忙活开,馕饼的焦香混着炭火气弥漫过来。她探头看到云璃,脸上堆起热情的笑:“云姑娘,早啊!昨儿个可吓死我了!亏得你没事!来块刚出炉的?”
云璃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王大娘麻利地夹了一块热腾腾、金灿灿的馕饼送过来。云璃接过,指尖感受到饼身灼人的温度,那朴实的麦香比昨日的似乎更浓郁了些。她小口咬着,目光平静地扫过长街。
几个看似寻常的行脚商在不远处徘徊,眼神却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瞟向忘忧居门口。他们的呼吸比常人更绵长,脚步更轻,带着一种刻意掩饰却逃不过她感知的警惕和专注。
影枭的人。或者说,江子渊的眼睛。
那贴在屋檐下的阴影虽然昨夜后半夜悄无声息地撤走了,但这白日的监视,却换成了更难以甩脱的“钉子”。
云璃墨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这凡尘的烟火,终究是混入了太多不请自来的尘埃。她所求的清净,似乎比预想的更加奢侈。她放下只咬了一口的馕饼,端起粗陶碗,啜饮着微烫的清水,试图压下心头那丝因窥伺而生的不快。
只要他们不踏入茶肆,不扰她安宁,便随他们去吧。
* * *
守将府书房内,气氛比清晨的空气更冷肃。
江子渊一夜未眠。案头堆积着连夜送来的各种线报,墨迹未干。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不见丝毫疲态。
周岩垂手肃立,脸色凝重地汇报:“殿下,三里亭到关口的所有屋顶、能藏人的角落,包括马厩附近,都翻了三遍。除了几处寻常的鸟雀落脚痕迹和风刮落的枯叶,没发现任何可疑物件,吹针、毒刺之类一概没有。附近的林子也搜了,同样干净。”
“干净?”江子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在桌面上缓慢地划过,“太干净了,反而可疑。”
“是。”周岩额头渗出细汗,“手法极其老道,不留痕迹。要么是顶尖的刺客,要么……是用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手段。”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匹死状诡异的墨龙。
“那个云璃呢?”江子渊果然问到了她。
“影枭回报,昨夜在忘忧居后墙盯了一宿,那女子……毫无动静。”周岩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难以置信,“影枭说她像是在窗边坐了一夜,没点灯,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得……不像活人。天亮才开门,坐在门口喝茶,吃王大娘给的馕饼,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也没和任何人接触。”
江子渊的眉头锁得更紧。“她可有察觉影枭?”江子渊追问。
“影枭说……不确定。那女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异样反应,但影枭总觉得……像是在黑暗里被什么东西注视着,让他后脊发凉。”周岩如实转述,影枭是追踪的好手,他的直觉往往很准。
被注视?江子渊的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疑云。难道她发现了?却如此镇定?是深藏不露,还是故弄玄虚?
“继续盯着。白天黑夜,轮班,眼睛都给我擦亮了!”江子渊的命令斩钉截铁。这个云璃,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他紧绷的神经里。
“是!”周岩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殿下,还有一事。昨日事发后,属下暗中盘查了关内所有最近入关的生面孔,特别是那些可能身怀异术的方士、游医之类。倒是筛出几个可疑的,但细查之下,要么是招摇撞骗的,要么是行踪清白的游商,暂时……没发现直接关联墨龙惊变的线索。”
线索似乎全断了。刺客如同鬼魅,来无影去无踪。
江子渊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剩下他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边关地图前,目光落在赤狼谷的方向。黑石堡大胜的喜悦早已被关内的阴霾冲散。
“加派斥候,盯紧北狄那边的动静。关内……”他顿了顿,声音冰冷,“给我查!查太子和三哥最近有没有人暗中进入西北地界!查所有与北狄有勾连的商队、暗桩!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属下立刻去办!”周岩感受到江子渊话语中凛冽的杀意,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周岩退下后,书房再次陷入沉寂。江子渊独自站在地图前,玄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锁云关的城墙挡得住北狄铁骑,却挡不住来自背后阴影里的毒蛇。而那个忘忧居的云姑娘,到底是阴影的一部分,还是……一个更加叵测的存在?
* * *
日头渐渐升高,长兴街的喧嚣达到了顶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忘忧居门口,却如同喧嚣中的一座孤岛。云璃依旧安静地坐着,面前的粗陶碗空了又续,续了又空。王大娘送来的馕饼,只动了一小块,孤零零地躺在粗陶碟子里。
几个“行脚商”在不远处的摊位前,装模作样地看着货物,眼神的余光却像钩子一样,牢牢锁在云璃身上。他们自以为隐秘的窥探,在她感知中却如同火炬般鲜明。
厌烦感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她并非嗜杀之神,但这无休止的、带着恶意的窥伺,如同蚊蝇在耳边嗡鸣,不断侵蚀着她好不容易寻得的片刻安宁。幽冥的万年死寂令人倦怠,而这凡尘的蝇营狗苟,同样令人不快。
她放下碗,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一点。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或许是昨日擦伤的药味),拨开人群,径直朝着忘忧居走来。
江子渊。
他并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但那张俊美却过分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潭般的眼眸,带着审视一切的锐利光芒,直直地落在云璃身上。
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被他的气场压低了几个分贝。那几个伪装的行脚商,身体瞬间绷紧,眼神更加警惕地扫视四周。
江子渊无视了所有目光,走到竹棚下,在云璃对面那张歪斜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店家,一碗茶。”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云璃抬起墨玉般的眸子,平静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试图剥开她平静的外壳,探寻内里的真相。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气氛瞬间凝滞。
王大娘在隔壁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担忧和好奇,想招呼又不敢上前。
江子渊也不催促,只是那么看着她,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钉穿。他在等。等她的反应,等她的破绽,或者等她的……恐惧。
云璃的指尖,在桌面上又轻轻点了一下。她不喜欢这种压迫,更不喜欢被当成猎物审视。这凡尘的皇子,疑心太重,也……太不知分寸。
她终于有了动作。提起旁边小炉上温着的粗陶壶,壶嘴倾斜,清澈的沸水注入江子渊面前那只同样粗糙的碗中。水声哗啦,热气氤氲。
水满七分。
云璃放下壶,声音清清冷冷,如同山涧幽泉,没有任何波澜:“九殿下,茶凉了。”
没有奉承,没有畏惧,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一句平淡的陈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他端起那碗滚烫的清水,指尖感受着粗陶碗壁传来的灼热。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模糊不了对面女子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心思的墨色眼眸。
这碗里的,真的只是清水吗?
这个女人,真的只是茶肆店主吗?
他缓缓将碗凑近唇边,滚烫的水汽扑在脸上,如同无声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