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白月光的记忆之后 第8章 第 8 章

桑植做了一个纷乱的梦，关于和宋承枫对峙的江郁云。

在宋承枫的办公室，江郁云背对他，站在窗口看着窗外。

江郁云的背影很单薄，像一片萧瑟的秋天的落叶，他不肯转身，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你为什么不肯进冷冻仓？”

这时宋承枫的病已经很重了，强撑着从医院出来，来学校做最后的交接。

他已经签了“传承计划”意向书，在生命的最后，记忆芯片实验室会提取他的记忆，制作成记忆芯片，用于人类知识的传承。

江郁云反对，可是反对无效。

面对江郁云，宋承枫不想再解释，只是说：“小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和我吵架吗？”说完，他坐在办公椅上休息了好一阵，才有力气整理资料。

江郁云终于转身，苍白的脸上还有泪痕，一双眼睛也是肿的，他的声音很轻：“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对吗？”

宋承枫就那样看着他，不说话。

他们静静地对峙。

过了好久，江郁云似乎败下阵来，他说：“我知道了。”

宋承枫终究不忍心，再次解释说了千百次的理由：“小云，一百年后我醒过来，有什么意义？我不是一定要活很久的，已经够了。”他微笑着，“我的记忆，会帮助现在的人类解决问题，这就很好。”

“我说了我会努力，如果只用几年就攻克RT214亚型，怎么办？”RT214亚型，是宋承枫所患基因病的具体分类。

这是他们的根本分歧。

“这也没有办法。”宋承枫说。

江郁云又想哭，握紧了拳头才忍住，鼓起勇气看着宋承枫的眼睛：“所以小枫哥，你再也不能陪我去游乐园了吗？你答应过我的。”

“对不起，小云。”

宋承枫看到，江郁云还是哭了，他一把抹掉眼泪不愿意展示自己的软弱，可是眼泪拼命涌出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用袖子去擦。

宋承枫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只记得江郁云的眼泪和窗外随着时间流逝的幻变的晚霞。

于心而问，他并不是勘破了生死，只是人世间有很多事，并不在于生死。

关上门的刹那，他想，不知有没有机会，做一次晚霞。

桑植惊醒过来，宋承枫淡然的笑脸还映在他的脑海，这是宋承枫这段生命的倒数第三天，两天后，他永远地闭上了眼。半个月后，根据他的记忆提取的记忆芯片制作完成。又过了半个月，三枚记忆芯片中的一枚，植入桑植大脑。

再然后，时间不停往前，命运的齿轮交错，桑植遇见了江郁云。

桑植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江郁云的情景，那时他送自己下楼，知道面前的自己可能会拥有宋承枫的记忆，是什么心情？

来基地送药那次，江郁云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问出那些问题？

如果江郁云知道和他有关的记忆正在苏醒，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总不会再哭了吧。

又或许，他就是记忆复苏的罪魁祸首。

停。

想什么呢，桑植打断不断发散的思路，看了眼通讯器，没有方浩然的新讯息，他决定想想明天的工作。

一闭上眼，却是宋承枫的视角看到的窗外的晚霞和独自伫立的江郁云。

只得拿过耳机戴上，才慢慢睡着。

桑植在莫比乌斯号上的工作乱中有序，心情却随着方浩然跌宕。

陈老师进入冷冻仓的事并不顺利，虽然他曾经在智能AI方面做出的贡献足够一个冷冻资格，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男性人均寿命五十五岁的现在，以他七十三岁的高龄，显然通不过审核。

方浩然在拿到否定的审核结果后给桑植发了讯息，问他有没有办法。

桑植联系了成将军，听说是对桑植很重要的人，成将军说他会想想办法，毕竟陈老师的成就是实打实的。

方浩然也在国立大学的网站上发了帖，讲述了陈老师的情况，甚至找到陈老师出事地点的监控视频发到了网上。

视频里可以看到，那是一条位于人工湖边的狭窄小路，平时人很少，射线风暴来临前却成为了通往最近掩体的必经之路，各种报警声此起彼伏，人们被鞭笞着往同一个方向狂奔。

画面里，一个银发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他赶不上涌动的人群，一直被后面的人超过。他在小路的最边缘侧着身体往前，尽量不挡住后面的人，两分钟的时间，只从视频画面的边缘移动到了中间。

按这个速度，他是可以在射线风暴到达前进入掩体的。

如果没有被撞倒。

如果在他摔倒后有人帮助他。

陈老师快走出视频画面的时候，人已经不多了，再经过一个拐角，就可以走出这条小路。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他身后狂奔而来，迅速和陈老师的身影交叠，男人该拐弯时却没拐，直直撞在陈老师身上。

巨大的惯性，陈老师跌坐在地，拐杖都被甩到一边。

那人也跪倒了，几秒后，他飞快地爬起来，盯着地上的陈老师看，又看了眼通讯器，呆站着，犹豫着。

警报还在响，男人的嘴巴动了动，随后，他把拐杖捡起来放到陈老师身边，一颠一拐地，飞快跑出了监控画面。

这一切发生在二十秒内。

肇事者跑了，陈老师被留在原地，站不起来。

他尝试了几次，紧紧抓着拐杖，却还是站不起来。

可能骨折了。

画面里，陈老师坐在地上，拿出通讯器，看了大概半分钟，又收了起来。

他想拨给谁呢？

收起通讯器后，陈老师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开始用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往前爬，用一种匍匐的姿态，往前爬。

一点一点地，他爬出了监控画面。

在他离开画面后，仍有人经过那条小路，却没有停下来帮他。

五分钟后，能够躲藏的人都已躲进掩体，画面静止，只有左下角的时针还在跳动，跳进射线风暴来临的那一秒。

这段视频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撞倒陈老师的人被人肉出来，舆论的潮水涌向他，他隔空向陈老师道歉，也因触犯《民法典》中不作为过失犯罪的条款被提起公诉。

网络上，人们热烈地讨论，谈论量刑尺度问题，毕竟，肇事者还活着，而陈老师，正在生死之间。

有人为陈老师担忧，希望他能进冷冻仓，去未来获得新生。

群情激愤的巅峰，方浩然把申请身体冷冻被拒绝的文件发到了帖子里。

大众的情感被引爆，许多人留言，自发为陈老师请愿，要求身体冷冻项目委员会重新审核。委员会的电话被打爆了。

几天后，请愿人数超过十万，网站服务器因访问人数过多短暂崩溃。

连远在莫比乌斯号的桑植都收到一条来自江郁云的讯息，说他已经实名发言，请求让陈老师进冷冻仓。

桑植在晚上十二点收到这条讯息，虽然并不看好请愿的最终结果，还是回复江郁云，三个句号。

表示他知道了。

半个月后，事情有了转机，隶属基地的新型身体冷冻项目试验组，同意给陈老师一个名额。由于是针对另一种全新技术路线的开发，参试人员审核条件并不苛刻，相应的，它不能像成熟冷冻仓那样保证参试者冷冻期间完全安全。

但还有活路的健康人谁会选择冷冻呢，试验名额很抢手，连这个机会都是卖了成将军的面子。

方浩然很犹豫，他想抓住这个机会，另一方面，他对试验项目的安全性很不放心，还想等身体冷冻委员会的复核结果。

结果会在三天后公布，方浩然悬着一颗心，又不能让陈老师跟着焦虑，只能向遥远的桑植倾诉。

桑植申请了因特殊事项长时间使用直联通讯器，信号问题被解决，每当被远在天边的桑植用那种机械而认真的语气安慰，方浩然都会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

可是很多事，仍要在地球上面对。

医院病房外，他深吸一口气，面上摆起微笑，轻轻推开门。

陈老师躺在病床上，睡着了，看起来平静而安详，守在一边的护工看到方浩然，站起来，对他比了个手势，出去了。

方浩然接替护工的位置，收起焊在脸上的笑容，动了动肌肉，表情松懈下来。

他静静看着陈老师，不多时，又转脸去看雪白的墙壁，脸上涌起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出现的难过，眉头慢慢聚拢，眼神发怔，像找不到家的小狗，无助又弱小，那张俊郎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神采。

最初的愤怒已经过去，难过却一直存活在角落，一静下来，想到陈老师进入冷冻仓后很难再见面，方浩然的心像是结了冰。陈老师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遇到陈老师和师母后，方浩然的人生才拥有了春天。

他们没有子女，方浩然就做他们的孩子。

师母离开之后，照顾好老师，对方浩然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可他没有照顾好老师，老头孤零零地承受本不用承受的痛苦。

无力感再次流过方浩然全身，他生硬地转头看陈老师，老头的头发有些长，该剪了，胡子也要刮。要让老师体体面面地进冬眠仓，方浩然握紧拳头，叮嘱自己。

太安静了，他在这安静中渐渐坐立不安，行动大于意识，猛地站了起来，去休息站换护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