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三幕 第1章 第一幕

教授翻看完最后一页报告，呼出一口气，指尖不疾不徐地敲击着桌面，没有说话。

寂静又延续了好一阵，教授才抬眼看向坐在沙发上同样沉默的学生，开口道:“有进展，值得表扬。”

“但是。”教授话锋一转，“小郁，你应该要拎清楚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

他的话让学生抬起眼，缓慢又坚定地说:“我知道，我愿意。”

教授停了话音，接着又是一阵寂静。许久，他自己绷不住了，嘟嚷了句傻孩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桌柜里抽出两份文件一并推给他:“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我不想看着你把在自己搭进去。但这是你的选择，我也不多干预。”

“你将这份文件签了，我便主张把他交由你全权负责。”

没有任何犹豫，年轻人接过文件，按了笔就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笔锋遒劲有力。

江吹郁。

签完名，他收下一份，站起身礼貌性询问:“老师，我能走了吗？”

教授终于破功，往后一仰，牙疼似的往外挥挥手:“快走吧你。”

江吹郁也笑了，他舒了口气:“谢谢老师。”

“走走走。”

此时正是黄昏，入了冬的天很凉。江吹郁刚出电梯就接到一通视频电话。

来电显示薛医生。

“小郁，你快过来一下!他发狂了，我们拦不住!”

镜头抖得厉害，有人疯狂地砸玻璃，发出困兽般的嚎叫，也有人在拦他，然后大声喊关门。

画面里的人眼眶通红，一拳又一拳地砸玻璃，似乎是想砸破玻璃逃走。他的手已是鲜血淋漓，却是发了狂一样。周围拦他的人都穿着特制的防暴衣服，戴着护具避免被误伤。

见有人拦他，他转而又一拳呼向那些人，很快就缠斗在一起。

江吹郁握紧手机，呼吸急促，问:“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发狂了。”镜头终于平稳下来，薛齐啪地将手机贴在玻璃上，对那边喊:“想办法让他看到手机!让他看到小郁!”

显然很难。那人已经打疯了。

江吹郁心急如焚，于是喊道:“江予以!江予以!别打了……!”

一边说，他一边加快步子。方才与教授沉稳面对的模样荡然无存。

那边的人或许是听到他的声音了，在薛齐的有意引导下，他终于停下动作，迟钝地转头看向发声源。

江吹郁大喜，连忙又喊他名字。

江予以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他，忽然跑到玻璃旁。隔着厚厚的玻璃，他抓挠着玻璃，紧紧地盯着屏幕里的江吹郁。

他喉结上下滚动，嘴里发出类似兽类的叫声。

像受了伤一样。

但他果然是慢慢安静下来了。

江吹郁对他道:“予以，别害怕，我很快就来。”

说着，他跑了起来。

这是一处专为做各种研究而单独辟出来的地方，研究的方向是ABO的信息素紊乱和受损腺体再生。

这里环境清幽，临山环水，若忽略了是科研基地，可以称得上是养老圣地。因此这里也被划了一小块地方分为疗养地，专门为那些精神严重受损的病人所建的。

前年这里新送来一大批人，又从顶尖大学里派了心理研究生过来参与实验研究。

这批被送过来的人都是腺体严重受损，信息素分泌失常，精神状态也失常，因此两个院之间能够互相合作。

江吹郁是信息素研究那一院的，能在最短时间赶到。

他赶到疗养院，薛齐在院门等他。

“你家那位不知为何跟发了疯似的想往外冲，十来个人拦都拦不住。”薛齐抓了一把脑袋上乱糟糟的头发:“他应该是想找你。”

江吹郁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们了，我去看看。”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落地的玻璃。门口有个挂牌，上面写着病人的名字:江予以。

隔着玻璃，江吹郁能看见地上坐着人，缩成一团，靠着玻璃茫然地发呆。

他看得心里一紧，几步跑到门前推门而入。

地上的人抬起头，江吹郁半蹲下/身。空气里充满了淡淡的茶香，江吹郁释放出安抚的信息素，朝他伸手。

那人无神的眼眸动了动，缓缓抬手牵住。

“乖，我来了。”江吹郁握住他的手。

江予以鼻尖动了动，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以超快的速度从地上跃起扑向江吹郁紧紧地抱住。

他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声音，脑袋靠在江吹郁的肩上，贪婪地汲取着信息素。

“说话，不许这样。”江吹郁拍拍他的脑袋。

江予以抿唇，好久才又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猛兽的咕哝。

薛齐这时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他佩了隔离剂，因此空气omega的信息素他闻不到。

他怀抱着报告板，手里拿着两个通讯器，走进来将它别在两人的衣襟上:“来得正好，刚好把今天最难的一关给过了。”

“小郁，等会你把他撇下后离开，头也不回地往走廊的尽头走，直到让他说话为止。”

江吹郁犹豫了一下，问:“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他得受刺激。不激他一下不行的。”

薛齐打开记录仪，对着江予以:“小郁，走!”

江吹郁顿了顿，最终还是狠狠心，将人推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钢制大门在他身后滴滴两声迅速合上，江予以抓不到人，只能用力地拍着门，发出吼叫。

“江予以，现在你在意的人要走了，说话，留住他。”

薛齐站在最角落，缓声说道。

江予以被门隔着，跑到玻璃门，看着江吹郁越走越远，忍不住一拳又一拳地砸着玻璃，发疯般地大声喊叫。

江吹郁通过通讯器能清楚地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忍着没有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的温度太低，而他穿得又少，才会觉得呼吸间都是冰冷的痛楚。

他往上拉了拉围巾，继续往前走。

“你再不说话，他就真的走了。江予以，你想追上去，拉住他，跟他一起回家吗？”

“他真的要走了。”

“你只要说话就能留住他。”

耳边传来玻璃的抓挠，还有困兽般的呜咽，极具拉扯。

忽然，声音停止了。

通讯器里，薛齐对他说:“小郁，回头。”

江吹郁转身。

余晖落满长廊，疗养院的布置不像研究院那么冰冷，设计得很温馨，长廊边都摆了些盆栽，有几株草顽强地挺立在风中。

而他和他，隔了大半个走廊和一扇玻璃门。光洒在长廊江吹郁的那一侧，切割出两个不同的空间。

江予以混沌地抓着玻璃，手用力到青筋爆起。他抵着门，整个人恨不得贴在上面。

时间从他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变缓。

他挣扎着，说道:“求你……别走……”

他一字一字地往外蹦，说得吃力却是卯足了劲的。

“我……想……回……家……”

霎时，江吹郁眼眶通红。

“回来吧小郁。”薛齐说着，关掉记录仪，长舒一口气，“成功了。”

滴滴两声，大门缓缓从两侧收回。

江予以一下子冲到门口，疾步飞到江吹郁面前，一把用力地抱住了他。

“求你，别走。”

江吹郁拥住他，任他在怀里蹭来蹭去，眨掉眼睛的酸涩，笑道:“好，我不走，我们回家吧。”

他牵起他的手，江予以寸步不离，几乎要挂在江吹郁的身上。

江予以是alpha，个头要比江吹郁高很多，此刻他将自己牢牢地粘在江吹郁的身上，如同一个超大型挂件。

而江吹郁释放出浅淡的信息素安抚，拖着超大型号挂件回家。临走前，他望了一样薛齐，遥遥朝他道:“辛苦了。”

薛齐盯着他俩出神，对上江吹郁的视线，朝他笑了笑。

长廊有很多病房里有同样的人，薛齐整理记录经过走廊，有人和他打招呼，笑问:“这就下班了？”

薛齐嗯了一声:“是啊，今天进展不错。”

“简直是大有成效啊！”那人撞了一下薛齐，又朝自己治疗的人努努嘴:“有空你快传授我一下绝招，我这个一点进展都没有。”

“一定。”薛齐笑笑，脱下白大褂回到休息室。

其实哪有什么绝招，薛医生心里想。

江吹郁带着江予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搬出医药箱，拿出消毒水和棉签。

江予以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忙活，十分自觉地把手伸到他面前。

而江吹郁也不心软，往他手背上浇了一捧消毒水，冲刷掉血，才拿出棉布给他仔细地擦拭。

最后一层一层地将他的手裹成一个粽子。

江予以抬起手，像是很好奇，转啊转，摇出了花手的形状。

“痛么？”江吹郁问。

他面前的人呆了几秒，消化掉这个问句，很干脆地摇摇头。

“你啊。”江吹郁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下次不可再这样让自己受伤了，好吗？”

江予以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少倾，有了反应，却是环过江吹郁的腰，将人一把摁到自己怀里，主动去汲取他的信息素。

浅淡茶香盈满室内，江吹郁在他怀里待了一会，推推他:“松手，我要去做饭。”

然后他拖着一个大型挂件艰难地走去厨房，随便下了点面，煎蛋。江予以就黏着他，江吹郁走哪他跟哪。

好容易吃完饭，江吹郁把他推进浴室想替他洗澡。谁知江予以直接拎起一桶冷水往身上浇，浇完了，还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江吹郁，眼睛亮亮的，似是在求表扬。

“……”

干净的棉吸净水，手上又裹上一层纱布。

江吹郁浑身湿透，勒令他乖乖坐在床上，塞给他一个电视遥控器，随后就去洗澡。

“不许开门不许进来，知道么？”

直到江予以认真地点头，他才放心地转身拿起衣服去浴室。

浴室的门锁被某人发疯的时候一拳砸烂，想找个师傅来修，也一直没能抽出时间。

他呼出一口气，忽然发觉门上多了一道阴影。

江予以果真没有进来，就靠在墙壁上静静地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