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神武门内。
青石板路笔直地通往宫门,两侧是高耸的墙,藏在暮色里看不清那殷红,反倒像凝固的血色。
这是皇宫,大多时候都规规矩矩的宫闱。但今天离奇的古怪。
譬如这夜色下难以掩盖的躁动,宫道正中疾驰着一个年轻宦官,以及那惯常用来运送尸体的车架上却卧着一位尚在喘气的少女。
“贵人,马上到了宫门,咱们的人管着门禁放行,您很快就能出去了!”
“您别睡着了,恩公在府里备了一桌子好菜,您一定要撑住啊。”
姜煦卧在这具常用来推送尸体去乱坟岗的木板车上,听耳边风声倏忽,看天上星光暗淡,听救救命的小宦官画大饼。
她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但已经三日未进食,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干瞪着眼,缓缓地朝天竖了一个中指。
老天奶,赶紧让我死了吧。
吱呀......
飞驰的车突然急刹停下。
在宦官尖锐地惊呼“陛下”里,姜煦险些飞出去,还没缓过神来,就对上一张她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恶心面孔。
篡她皇位的逆贼,困她自由的疯子,萧承宗。
“阿煦真是不乖。”昏暗的暮色掩住他眼底的猩红,上前一步将人抱起,“不就是饿了你几天吗,怎么就勾搭上旁人了?”
姜煦觉得反胃又恶心,但因为饿,挣扎也没什么动静,反倒让这疯子发出愉悦的、玩味的低笑。
她被撂到一团暗色的“山丘”旁,体力不支略微歪倒,却不慎碰到了它。
好像……有温度。
她恍惚地睁大眼眸,依稀看那“山丘”动了一下。
莫不是饿晕了,姜煦迷茫地想。
饿得五官都失灵了,不光触觉视觉,鼻子都闻出血腥味了。
怀疑自我的时候,萧承宗逼近她后颈,低声道:“阿煦,瞧见了吗,便是这个贱人,竟想把你拐出宫去,从我身边抢走你。”
哦……那竟是个人。
竟然还是……救命的恩人?姜煦迟钝地想。
“贱人,”萧承宗咬紧牙关,逼出这二字,带着浓烈的嫉恨,“幸好朕把他引出来了,不然真的要与阿煦分离了。”
“幸好……幸好……”
她真想一口唾他脸上,若是他钓鱼执法晚成功一会儿,她指定饿成魂,早就天人永隔了。
这罪魁祸首还舔着脸她耳边循循善诱,吐出话歹毒得好似恶魔语,“此等渣滓,凌迟都尤嫌不够。不过朕记得阿煦忍饥挨饿,委屈你了,特意留了这贱人一口气。”
“阿煦,血还热着,肉还没片干净,你快尝尝。”
“你这个......疯子!”姜煦大为震惊,她拼命咒骂,却只能隐隐发出气声。
因为她太饿了。
饿得快疯了。
所以萧承宗解下利刃递给她,让她“削片肉”吃,她颤巍巍扶着那个疯子站起来,拼劲着最后的力气。
她高高地举起匕首,一下,将它刺进了脖颈。
她自己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饮血生寒,她却觉不到冷,张开手倒在萧承宗的怀里,只感到了晦气。
她尽力撇开那渣滓凄厉的嘶吼,转冲着那团“山丘”的方向,用最后的近乎于无的声音向他道谢,“谢了,若是重来,我想......”
我想选你。
紫宸殿。
贵妃塌上,女子眉头蹙起,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但她字句含混完全听不清楚,神情还变幻莫测,忽而恍惚,忽而悲愤。
一旁宫女见状惊吓一跳,急急地围到塌边唤:“陛下,陛下,您梦魇了,醒一醒……”
她却好似听不见一般,额上渗出层层汗珠,手臂挥舞着,猛地砸向了自己的脖颈。
宫女大惊,顾不得尊卑,连忙推搡起她。
姜煦缓缓睁开眼。
宫女松了口气,递上软靠扶她起身,又拿帕子细心地帮她擦拭额上的冷汗,见她好像慢慢回过神来,走到一旁去取茶水。
姜煦慢慢从梦里抽离出来,但脑海中思绪如麻,还是乱糟糟的一团。
没死成吗?
这是跑哪来了。
姜煦恍惚瞥见那正倒茶宫女的背影:窄袖圆领袍,其间金银牡丹花束带,珍珠镶嵌,华美典雅……
御前宫女的服制,又落到萧承宗手里了啊。姜煦慢吞吞地想。
怎么没死成呢?
姜煦想着想着,手慢慢握上了脖颈,微微用力就要送自己去见阎王。
哎?不对劲……
好像哪里有古怪。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那宫女扑了一身。
“陛下!您做什么?”端着茶水回来的宫女惊呼一声,也顾不得杯盏碎到地上,一下子扑了过来,拼命扒开姜煦的手。
她简直要吓破了胆,陛下小憩这一会儿,又是梦魇的没了神智,又是莫名其妙掐自己的脖子,还有陛下吩咐的“大事”也让人提心吊胆,入宫侍奉也有两三年了,今天却处处透着古怪。
宫女终于抢救下女帝的脖子,听见一连串的咳嗽声,才想起后怕,她小心瞥了女帝一眼,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虽说陛下一向圣明悲悯,虽说事急从权......但毕竟她硬生生掰开了陛下的手啊。
陛下还在咳嗽,没有说话。
她吓得抖如筛糠,伏在地下一动不敢动。
姜煦从自残的情绪里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瞪着救下她的宫女险些要破口大骂。
萧承宗的走狗!救我作甚?
但她不经意瞥见宫女的脸,晃了晃神咽下骂声,转了话头:“咳咳......你...咳咳...你是乔月?”
乔月是她刚穿越结识的宫女,她从一个将近入土年纪的宦官手里救下了被逼着做对食的乔月。自此收获了一个死心塌地的迷妹。
可是,姜煦哂笑一下,乔月早死在了她出宫那年,因为和她换了衣裳,被萧承宗的部下擒下后,一箭穿心。
后来为引她出来,乔月的尸首都在午门挂了一整个月,她怎么会是乔月呢?
萧承宗也真是,网罗一堆她姜煦的替身就罢了,连乔月也要找个替身。
姜煦暗暗啐一口,不愧是变态。
听见问话,乔月停了磕头,但这话来的古怪,她一时摸不准陛下的意思,踟蹰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应下:“陛下,妾在。”
“没事,我认岔了。”姜煦自言自语,听见回话险些闪了舌头,“啊?你说你是乔月?!”
她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花冠之下眉目秀丽,体态端庄,隐隐有娴雅气质......真像啊。
姜煦咬着唇,算起来已经四年没见乔月了,这个......替身宫女,倒是和她刚认识时候的乔月那么像。
罢了,也怪可怜的。萧承宗竟然连名字都给她起的一样。
姜煦看向她的目光染上了一丝怜悯,犹豫着开口:“你的名字......是一开始就叫这个吗?”
乔月一向恪守宫规,是不敢直视圣颜的,察觉不出陛下眼神的变化,但这话依然古怪得让她失语,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姜煦更怜惜她,怕不是她也知道自己是个替身,被戳到痛处了。她目光更柔和下来,安慰她道:“没事的,名字都是外物,不管顶着什么名字,你的......”
话还没说完,她就见这酷似乔月的宫女又伏在地上,猛得磕了一下,带着就义一般的悲壮说:“妾损害了陛下龙体,实在该死,但是求您不要取回赐予奴的名字,妾,妾......”
姜煦咽下了后半句“人生是自己决定的”,震惊地瞪着下首的宫女。
她在说什么?
我“赐”的名字?!
我……是陛下?!!
她恍若在做梦,猛得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嘶嘶吸气。
乔月听见了又要扑过来,膝行了两步又畏惧地停在原地,带着哭腔说:“陛下救命圣恩,妾没齿难忘,还请......还请陛下保重身子啊......”
姜煦惊疑不定地瞪她一会儿,又将目光移走,扫视着四周。
宫室最高处是雕梁画栋,华贵异常,其间束着精美的绸缎灯笼,斑驳陆离的光辉从那细密的锦绣里隐约透出,投下柔和的金色柔光。
伴着下垂的金色流苏,光影交织又摇曳生姿,透着神秘与典雅。
这是……紫宸殿。
姜煦脑海隐约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不等她组织好措辞问出来,几个宫人正好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女子,年岁大些,着一袭和乔月款式相似的圆领袍,只是布料颜色更深些,还绣有暗纹,显得更沉稳端庄。
同样死于那场混乱的,
柳凡……
姜煦眨眨眼,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
“妾在。”柳凡边福身边应着,目光扫过塌前跪立的乔月,不动声色地说,“官家,人已经清洗干净了,正在外候着。”
姜煦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念出声了,但顾不得这些。
她抓紧一旁低垂的帷幕,把上面精细的龙纹图样攥在掌心,指尖因为紧张微微打颤,低声问:“如今是哪年了?”
“回陛下,如今已是永昌二年了。”柳凡温声回道。
少女白皙的手背青筋暴起,她死死地攥住那华贵的布料,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竟然重来了。
从永昌十年,到永昌二年,她竟然重生了!
姜煦的笑声萦绕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回波荡漾,颇有些……渗人。
柳凡后脊湿了一片。
她入宫几十年,经常癫狂的先皇也侍奉过,陛下别是……
但想到外堂的沈相,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问:“陛下,大人尚在外面,要请进来吗?”
姜煦止住了喜悦,抬眸望向她,眼里都是锋芒和锐利,柳凡懊恼后怕,腿一软竟想跪下去。
“无妨。让他进来吧。”
姜煦眸光里燃起的滔天怒火不是冲她,因为她想起了这是哪一天。
永昌二年元日,上一世她和沈宴清欢好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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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没死成?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