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墨浓书气正,香炉里飘出的幽幽木檀香气,沁人心脾。
闻絮正在临写字帖,华娾见她入迷,并未叨扰,只坐在她身旁随意打开一本书卷,翻动几下。
华娾遣宫人去探听华姝状况,不久,那宫人便回来通禀消息,华娾忙不迭搁下书卷,静静听着。
“奴婢去娘娘房中查探情况时,亲眼瞧见五公主腰杆身形挺得笔直。”
华娾轻挑黛眉,意外道:“她竟还跪着?年岁渐长,倒是比往常多了几分硬气啊。”
宫人道:“薄雨说,她家公主还没到抽条拔高的年纪呢,怕是再跪下去要伤了腿脚的。”
华娾忍俊不禁,“薄雨这副天生的好口舌,配姝儿正合适不过,哪怕是她打了人,也能争辩出一份理来。”
华姝的事跟华娾并无牵扯,可毕竟是亲生妹妹,见她受罚华娾亦于心不忍。
她道:“你去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说给倚莲姑姑听,能帮的我也尽力帮了,华姝那个鬼灵精可没理由怨我了。”
宫人应是退下。
檀木桌旁,许是交谈声太吵闹,先前还平静的两只鸟笼,此刻浮躁起来。
在闻絮印象中,芙蓉鸟的鸣声本该悠扬婉转,现下不知怎的,那只白玉芙蓉鸟却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这声音使人无端添上几分懆急。
闻絮放下羊毫笔,倍感奇怪,“公主,您为何要将这一对芙蓉鸟分别关在两个笼中?放在一起不好嘛?”
提起此事,华娾面露无奈,宛若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你是不知,这只小黄鸟近来脾气暴戾,好几次险些伤了小白鸟,迫于无奈才命人将它俩隔开安置。”
只瞧那鸟笼里头的黄芙蓉鸟两只翅膀扑腾不停,大有撞的头破血流,也非得破笼而出的架势。
另外一只笼中白玉芙蓉鸟应是被它吓得应激,虽不及前者莽撞,却也聒噪无比。
华娾对此情景已然司空见惯,她未曾传唤宫人,则是自己拿了些鸟食安抚。
只见她越过暴躁小黄鸟,不疾不徐地打开了小白鸟的笼子。
闻絮见此,心如同漏了一拍,出于本能伸手制止,惊呼道:“公主,那只白玉芙蓉鸟没剪羽,它会飞走的。”
话落,笼门打开。
白玉芙蓉鸟并没有想象中的叛逆,它嘴上鸣叫不止,可是轻巧的身子却不曾逾矩踏出鸟笼半步。
不知错觉与否,闻絮似乎窥见二公主的眼中浮现出几许落寞别样情绪,可惜那神情只出现一刻,便迅速遁逃无踪,
华娾将食盒递进鸟笼,回应闻絮,“不会的,它自幼就在这笼中长大,它习惯了,它飞不出的……”
屋子外,传来华姝若隐若现的苦喊声,恰好掩盖住黄芙蓉鸟的暴躁。
宫人们齐齐去哄,好不容易,叫苦连天的语调才压下去几分。
“但也不是所以鸟雀都一样。”华娾瞥了一眼旁边的鸟笼。
暴躁小黄芙蓉撞了许久的笼子,变得精疲力尽,当下终于安生片刻。
“你看我那只小黄鸟就与众不同。”华娾娓娓道来,“说来也怨我自己,前天午后,我见日头正好,就带它在树下稍微小憩了一会儿,不知是哪个宫里的芙蓉鸟没看住,放了出来。我的小黄鸟见着后,就如同疯了一般,非要出去,我无论如何都拦不住,无奈只好剪了它的羽毛。”
这故事离奇到闻絮不大信服。
她倒觉得,是因二公主将心思,全然搁在了那只乖顺讨巧的白玉芙蓉鸟身上,从而忽略了小黄鸟,才会导致它性情毛躁不安。
可仔细琢磨,公主说的或许是真的呢?
人常年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会枯燥乏味,会郁闷难受。鸟雀是活物,或许它也如人一般,不甘心囚困狭隘的一方笼中,它向往同类,向往自由,向往天地的广阔无垠。
闻絮一字一句认真道:“既然它想出去,公主为何不放它离开呢?”
华娾眼睑低垂,眉目柔婉,专注着那只进食的白玉芙蓉鸟。
“它们是我一手养大的,自幼生活在笼中,早过惯了不用躲避天敌,衣食无忧的日子,外头险恶,我恐怕它们适应不了。”
见那只白玉芙蓉鸟正在安静啄食,华娾用食指轻轻抚摸着白玉芙蓉鸟柔软顺滑的羽毛。
华娾轻笑,“况且母妃说,笼中雀是不能贪图青天阔的。”
几乎是瞬间,闻絮反问,“为何不能?鸟雀生了双羽,生来就是要长在青天之下的。”
“为何……”
闻絮稚嫩的音色竟然将华娾问的噎住,她拧眉思考,齿间反复嚼咽着为何二字。
闻絮的话犹如一颗石子,猝然跳进她静如潭水的神色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是啊,鸟儿生来就是要长在青天下,为何不能?
可不出半会儿,华娾的脸色变了变,才燃起光亮的眼眸,陡然黯淡下去,“人各有命,这是它的命。”
人各有命,在闻絮听来过于刺耳。
她自打娘胎起身患体弱多病之症。
寻遍名医,也无济于事,诸多大夫都连连叹息,说她命薄多舛,注定活不长久。
她一直以来都是依靠苦药参丸维持吊命,即便如此,那也活了十三年。眼下闻絮的身子虽然算不得十分康健,但也不至于如从前那般每况愈下,常卧病榻。
在旁人都惋惜着闻絮之名,如是败絮飘落,命不久矣。
唯她母亲告诉她,他人之言不过虚妄。
“公主可容我说一言。”
“你说便是。”
“我母亲曾教导我,人定胜天,胜过听天由命。”
华娾被闻絮触动,她惊讶一个孩子,竟能理解这话其中深意。道理看似浅显,若要付诸行动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绝非易事。
同时她好奇,
这样一只小小的芙蓉鸟,到底能不能飞出深沉厚重的宫墙?
她想依照闻絮的话试试看,人定胜天。
华娾下定决心,“那便听你的,等它的羽翼渐丰,我放它自由。”
……
谢娘子咏絮图前。
元妃吩咐人撤了软垫,华姝的双膝就这么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只隔了身下几层衣物。
前半个时辰,华姝还能咬咬牙沉住浮躁,规规矩矩地认罚。
百无聊赖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没有软垫隔着,仅仅半个时辰过去,华姝的腰背小腿就刺痛酸麻。若做个孝女,谨遵她母妃的教诲,真跪到午前,那还不得膝盖青紫,淤痕难消。
她盯着面前那副谢娘子咏絮图打量了许久。
华姝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跪一副死物还能跪出才气?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撒欢玩上一场来得痛快。
闲来无事,华姝将前十三年发生的事通通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其实她拢共也才活了十三年。
不知怎么,她突然就想到了,那趾高气昂的四皇姐华婖。
无论华婖多么任性妄为,许贵妃就从来没有罚过华婖。
反倒是自己一同华婖打架,哪怕是些细微的口角争执,只要传入了她母妃耳中,必少不了一番苛责。
华婖跟华姝虽为亲生姐妹,但在旁人看来,她俩可谓是仿若前世冤孽,一见面就是针锋相对,免不了大打出手,凡事都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忽地,华姝乍现一个主意。
华婖无理取闹的时候,许贵妃总是百般依顺,任何事皆由着华婖的性子来,若是自己也无理取闹上一回,母妃会作何态度?
嘶~
膝间传来的疼痛令华姝龇牙咧嘴,她索性不跪了,双掌撑地,缓慢起身。
说干就干,她先是缓了片刻酸胀的双腿,就径直朝那珠帘下的花瓶摆设走去。
华姝手触到的刹那,心有顾虑,指尖微微蜷缩,向后撤了几分。
不行不行,母妃最爱这只青瓷花瓶,若是自己故意摔碎了,母妃何止会伤心难过,还必定要打得眼冒金星不可。
紧接着,她又将目光投向里屋桌上搁着的翡翠玉如意。
不可不可,这是母亲封妃时父皇赏赐的,碎了它倒不如碎了自己的脑袋。
环视一圈,这琳琅满屋的珍宝,华姝都无从下手,思来想去,只有卖惨了。
她清清嗓子,唤来屋外候着的薄雨。
主仆二人贴在一起耳语密谋。
忽地,房内传出华姝哭喊声。
“哎呦,哎呦,本公主的膝盖要痛死了。”
五公主苦怨声一出,宫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房中。
华姝给薄雨使眼色,薄雨会意,忙打配合,“公主啊,您这是跪伤了腿脚啊,若要继续跪下去,恐怕会落下残废。”
因着元妃娘娘有令在前,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哄着。
薄雨见众人不动,“都愣住做着什么呀,还不快去通禀娘娘,你们想见公主痛死吗?”
一个宫人犹豫不决,“可是娘娘说过,不准咱们底下人插手……”
“若是公主有什么闪失,你能担待得起?”
大家一听,确实在理,几人飞跑去小佛堂报信。
剩下的,薄雨以人多繁杂为由,打发了他们出去。
众人离开后,华姝也不顾及什么尊长规训,礼仪风范,脑袋朝后一倒,四仰八叉就躺在地上。
薄雨半跪在旁,给宛若烂泥一捧的华姝揉肩按腿。
她额间沁出冷汗,心中慌地直打退堂鼓,“公主您说这计策有用吗?娘娘会心软放您起来吗?”
“此招名为苦肉计,百试百灵。”
话虽如此,薄雨仍旧按耐不住担忧,“公主,奴婢还是觉得这样不妥,若是娘娘怪罪下来怎么办?”
华姝坦然自若地摆摆手,“安啦安啦,母妃我了解,她对我看似冷漠心硬,百般嫌弃,其实心底可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