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慢慢泛白,灰蒙蒙的天笼罩着昏暗的地,远方有歌声飘来,是孩子们稚嫩的童声: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澎湃的情绪相互感染着,人们加入了合唱。
“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
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
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
地震三天,搜救工作展开三天,听到这样富有感染力的歌声,疲惫的搜救官兵又一次挺起脊梁。
接下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响彻云霄,所有人重新堆聚起信念,一遍遍搜救。
毛柠失联的消息随着现场电视直播传遍全国,她所在单位的上级已经吓坏了,是谁把老首长的孙女派上前线的?!
大型挖掘机开到了大楼旁边,但迟迟未动,因为机器一动,随时可能把里面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人们用手一砖一瓦地刨,不只是官兵,志愿者们也纷纷加入其中。
根本没有空间可以进去搜救,倒塌的墙面层层叠叠,挖开一层又是一层。
到了晚上,有人在吃面包的时候崩溃大哭,有人连续干了三天累晕过去被抬走。
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气味越来越奇怪,搬开一面残墙,这气味铺面而来,是尸体腐烂的气味。
16号早上,毛柠的父亲风尘仆仆,他来到现场,亲自指挥挖掘机作业。
五月中旬蜀地的天气本应该逐渐温暖,但这几天的雨带来的寒意却切肤可觉。
下午一点,大楼高层拆除完毕,挖掘机停止作业,战士们再次开始搜救工作。
正在手术的许寻欢,手机响了好几声,她无暇顾及,周围也有很多叮叮当当的手机铃声,然后就是人们与外界联系的言语。
原来是电力得到基本保障以后,通信基站恢复了运转。
下午两点多,许寻欢结束了又一场手术,掏出手机看到了很多未接来电和短信,基本上都是秦如烟的。
她一条一条点开。
【小欢,我不去那边了,你千万要保重。】
【我看到直播说你们吃面包馒头,我明明捐了很多吃的,下次不能寄红十字送过去了,做好事还是得身体力行。】
【我看到你一直在救人,你怎么不休息?】
【算了,我发了你也看不到,毕竟电话都打不通。】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勿挂勿念。】
许寻欢看到最后不明所以,准备把手机塞回口袋,心突然狠狠一痛,再次打开手机,最后一条,是毛柠发来的!
她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
她跌跌撞撞跑到那栋楼前。
下午三点,她终于被找到,战士们小心翼翼搬开阻碍着的墙体,透过缝隙看到毛柠半跪着,身体向前匍匐,迷彩服被染成了暗红色。
在她身下护着一个小女孩,无法判断伤情。
许寻欢不敢上前,转身要走,却看到毛柠的父亲在身后不远处,身影苍凉得仿佛一夜老去。
“叔叔。”
“嗯。”他拿起手机,示意许寻欢过来看。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勿挂勿念。
许寻欢皱了眉头,强忍泪水说:“那边可能还需要我,叔叔我先走了。”
中年男人微微点头,目送着背影单薄的年轻女人。
她找到一个角落,拧开瓶盖,猛地喝了一大口矿泉水,然后呛得蹲在地上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咳嗽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是隐忍的低泣。
过了好久,许寻欢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再回到那边,毛柠的身躯已经完整呈现。
许寻欢走过去,看到她的左手已经不在了,白森森的骨头裸露在外,她的右手死死撑着地,脊梁坚毅地挺着,身体被钢筋穿透,怀里安然无恙的小孩拿着她的手机。
“混蛋,起来啊……”许寻欢伸手去摸她的脸,却是完全陌生的冰凉触感,僵硬,毫无弹性。
毛柠被人抬出来,他们试图把她的身体掰正,但根本无法撼动。
小女孩的生命体征平稳,补充了水和食物以后,逐渐醒来。
“许医生,有个小女孩指名道姓找你。”
“找我?”
“是的,在D区12号床位。”
“好。”
是毛柠以命相救的那个女孩儿。
“小孩,你叫什么?”
“我叫林研。”
“找我有什么事情?”许寻欢的语气相当淡漠了。
小孩有些怯,但仍然要把毛柠交代的遗言说出来,“毛,毛姐姐说您心地善良,还漂亮……”
许寻欢无奈道:“你家人呢?”
小孩闻言一怔,低下头呜咽起来。
“这……”
旁边战士说:“只剩她一个了。”
许寻欢明白了,“小孩,毛柠是不是让你以后跟着我?”
林研弱弱点头。
“行吧。”遇到一个两个都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许寻欢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好歹是温柔了一些,她轻声哄道:“叫姐姐。”
“姐姐。”
“嗯,你以后跟着我,我会带你回家。”许寻欢和旁边的战士说:“帮忙安排一下,谢谢。”说完转身就走。
“姐姐!”林研扯住许寻欢袖子。
“怎么了?”
“毛柠姐姐托我转达很多话给你。”
“我不想听她的遗言,包括你们在废墟底下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事情我都不想听。”许寻欢转身离开。
小孩接受了记者采访。
经历的事情太过血腥,小孩的记忆有些混乱,逻辑不清,稚嫩的声音依旧令人潸然泪下。
有很多琐碎的事是关于爱情的,小孩还说,她们都听到外面传进来的歌声了,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们生长的地方。
她说早知道就早点学钢琴了。
她说可惜奥运会没办法陪许寻欢去看了。
17号中午,许寻欢劳累过度昏厥,然后夜里高烧不退引发了中耳炎,暂时失去了听力。
秦如烟不是医生,也不是军人,她只是和平年代的一介平民,没见过血腥,那天回去以后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对于这个人间地狱,再怎么恐惧,18号上午她还是来了,她守在许寻欢的病床前。
五六天的时间,许寻欢的脸蛋瘦得很夸张,她双目无神地靠在床头,任何人和她说话她都没反应,拿手在她面前晃一晃,她才会指着耳朵,再礼貌地摆摆手,示意自己听不见。
19号,她终于退烧了,听力也恢复正常。
下午两点28分,整整七天。
全国默哀,拉响防空警报,降半旗。
20号,部队陆续撤离。
许寻欢被记者拦住采访,一副不说些什么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的爱人是一名军人,抗震,抢线,打仗,反恐,她永远在第一线。
她习得过硬本领,常常在死神手中逃生后轻描淡写告诉我当时场面多么危险,然后吹嘘自己很厉害。
为什么是吹嘘呢?
一定是她那过于轻松的语气,让我觉得所有困难在她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不太……能够相信……”
她一度哽咽,皱眉道:“我真不想说了。”
许寻欢带着小孩去了北京,去毛柠家。
秦如烟独自回到H市,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她深爱着的那个许寻欢,灵魂已经随着别人远去了。
就好像,许寻欢其实也已经不在了。
秦如烟努力投身工作中,忙碌的感觉让她无暇顾及一些细微琐碎的情感问题,而金钱地位又能填补某种空虚。
她花了很多钱在提升生活品质上,更多钱用来成立了一个基金会,用自己的人脉和影响力拉到更多的公益捐赠,用来帮助学习成绩优异的贫困学子读完大学。
她这样做有一定私心,品学兼优的人将来到社会上多是栋梁之才,念及多年受惠,进到她的公司里,怎么也是死心塌地卖力。
因为这样的私心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所以秦如烟每帮助一个人,都和他们常联系沟通,两三个月就聚一聚,逐渐形成一个大家庭。
这样的人情是秦如烟没有料到的,但很温暖,把冰冷的利益关系给暖化了。
孩子们都知道秦如烟创业的故事,她也是贫困家庭出身的,感觉每一步都走在了风口上。
其中一个男孩子小吴,十八岁生日,一群人一起在秦如烟的别墅里为他庆生,结束以后他面红耳赤地和秦如烟表白了。
秦如烟很生气,“你是不是觉得能少努力二十年?”
“我没有!”小吴很震惊,小孩子眼里哪有那么多利益,这是青春啊。
“好吧……”她一想自己是有点过度揣测了,“小吴,我明年就三十了。”
“姐姐,我不在乎年龄。”
“但是你一穷二白。还有在座的各位,你们都一穷二白。我不明白小吴你有什么勇气开口说这些,如果这是你认真考虑后说出来的话,我觉得你很不负责任。”她的话掷地有声。
聚会第一次不欢而散了。
但少年的心从此被点燃。
多年以后他功成名就,家庭美满,回忆起那天的提点,依然十分感激。
景漓不解地问:“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没有一个看得上的么?”
秦如烟笑说:“又不是一定要有谁的陪伴才能过好这一生,宁缺毋滥的事,将就不得。”
“小欢姐姐又单身了,你会再考虑吗?”
秦如烟摇摇头,“八万人把命留在了那一天,而数不清的人,把魂,留在了那个地方……我要一个空壳干什么呢?”
再说了,拿什么和死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