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辞随手将长鞭丢弃在地,一把扳起谢烨冰冷白皙的下颌:“你是不是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谢烨嘴角一弯,唇上还带着方才咳出来的血:“此话不如问问你自己,小景连见我都不敢,何谈杀我呢。”
“谁说本王不敢见你!”李景辞骤然提高了音量。
他手中力道不由得随之加重,谢烨被掐的颌骨生疼,却仍不急不缓的说了下去:“入京三个月,小景从未来牢中看过本座一眼,而来地牢问诊的郎中却从未断过。”
他含笑望着李景辞,心平气和的仿佛此时深陷囹圄受人禁锢的不是他一样。
“你在本座身侧侍奉四年,本座可曾教过你不要心软。”
“仁慈乃是身居高位者最致命的短处。”
谢烨声音因为失血而沙哑,透着几分疲惫的自嘲。
“本座如今的下场,便是最好的例子。”
李景辞心头重重一震,这话谢烨确实教过自己。
那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落长安的隆冬,彼时他已跟随谢烨两年。
谢烨本就不是勤勉之人,这阁主做的懒懒散散,整日不是猫在洞里喝酒,就是借着修炼的名号闭关躲清闲。
谢烨那时极信任他,明渊阁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着李景辞管,久而久之,李景辞不由的心生怀疑了起来。
人人都道谢烨此人阴晴不定,危险之至,明渊阁内一干邪魔怕他畏他,却又不得不倚仗他,以免被武林正道围剿了去。
外界将谢烨传的那般骇人,但李景辞每日却只能看到谢烨不束发冠,只着一袭青衫长衣在内室晃晃悠悠不干正事的模样。
李景辞心道让父皇忌惮了这么些年的魔头也不过如此,只消派些兵马来便可将明渊阁连根拔起。
李景辞一边守在谢烨门前等待召见,一边出神的思忖着。
“阁主!阁主!“一声带着哭腔的吼声惊断了李景辞的思绪。
只见来人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背上扛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姑娘。
那汉子的喊声委实过于大了些,不多时,谢烨便披了件大氅出来看看是谁在风雪夜里扰人清静。
“龙长老?“谢烨讶异的一掀门帘,将对方让进来:”龙长老这是………”
李景辞这才认出眼前这哭天抢地的汉子竟是明渊阁右护法,在阁中已是不低的级别了。
龙长老一身铁甲破败,血气直从身上蹿出来,同谢烨屋里燃着的熏香混合一处,着实气味感人。
李景辞不动声色的掩了鼻子,转身沏茶,耳朵却竖着听那边的动静。
“何人能将长老重伤至此?”谢烨伸手一探姑娘鼻息,神情关切。
“阁主恕罪,在下和舍妹一同去神药谷采摘灵草,不料路上遇伏击,舍妹不慎中毒,我听说阁主有秘药可解天下奇毒,只求阁主看在老龙跟随您多年的份儿上,救救舍妹!”
“可有看清何人伤你?”谢烨仔细端详着榻上那姑娘,面色枯黄,嘴唇发黑,紧闭眼睑,仿佛是沉沉睡着了。
“是秘境的人。”龙长老低声道。
“哦?”谢烨手上动作一顿,嗤笑道:“又是秘境,本座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反倒敢动明渊阁的人。”
龙长老垂了头:“是属下无能,日后自会去戒律堂领罚,还望阁主救舍妹一命!”
谢烨不耐烦的挥挥手:“我罚你做甚?小景,还不快将我柜中的药盏取来。”
李景辞返身取了药盏递上,便沉默的站在一边随时待命。
谢烨撩起衣袖,露出半截光洁如玉的手臂来。
“小景,借你匕首一用。”
李景辞一怔:“是。”
正要从腰间解下佩刀,却听龙长老惊道:“阁主这是要取血救舍妹?”
“阁主的药血何其珍贵,属下感激不尽,今生今世愿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龙长老声音都是颤抖的,他“咚”的一声跪坐于地,就要叩首。
谢烨抬手止住他的动作,漫不经心道:“龙长老对本座的事知道的不少啊,连药血都清楚的很,只怕是一中毒便想到此处了。”
谢烨原是明渊阁老阁主养在阁中的蛊童,所谓蛊童即是专门产药血的“药人”,自年幼时每日灌入大量药物,进入人体后以练功辅助,久而久之药物与全身血液循环贯通,淌出的血即可有疗伤解毒之效。
知晓这段身世的人早在谢烨登上阁主之位时就死的差不多了,龙长老一个入明渊阁不过两三年的人,是从何处知道的。
李景辞听的一头雾水,茫然的看着龙长老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了一层冷汗。
“乃是一位世外高人……告诉在下此事,要在下恳请阁主出手相救。”
谢烨笑一笑:“你紧张什么,我没说不救。”
龙长老松了一口气,从腰间解下佩刀:“多谢阁主,只是毒血污脏,不宜染了小景的刀,还请阁主用在下的刀放血罢。”
李景辞觉得莫名其妙,刀本就是染血无数的大凶物件,有何可担心脏的。
谢烨握着刀柄接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赞赏道:“刀是好刀。”
“只可惜跟错了主。”
他脸色随即一变,陡转阴沉:“把龙长老给本座拿下!”
屋里只有李景辞一个手下,他二话没有反手抽刀,一记雪刃横扫而过。
龙长老反应却也不慢,方才说话时他掌心便已运了许久的内力,此时排山倒海一齐打出,李景辞手中刀影一颤!
匕首“咣”的被打落在地。
少年全身都紧绷起来,目光如炬蓄势待发,他单手一撑墙壁借力纵身,于半空中使出一掌,直推而下――“轰!”
两股内力交汇一处激荡翻涌,案上茶杯被震的摇摇晃晃撒出水花来。
谢烨气定神闲的抱臂旁观,没有丝毫出手的意思。
平心而论,李景辞那时武功其实算不得多高,幼时温家请来教他的武学师父都是些江湖不入流的小门派弟子,他真正系统的习武已经是十二岁入宫以后的事了。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彼时只有十六岁,内功修为尚浅的他对上明渊阁右护法竟还有一战之力。
龙长老低喝一声,祭出长剑,虚空一握,直刺少年胸膛,李景辞侧身便闪,剑锋自肩侧惊险划过,衣服瞬间便破了个口子。
“阁主这是何意!”龙长老吼道。
谢烨出言提醒道:“小景,稳住下盘。”
李景辞闻言照做,当即足尖点地,掌心运势,下一刻拳风呼啸着打中龙长老右肩。
对方踉跄几步,剑柄一转,直戳李景辞虎口。
“我为明渊阁鞠躬尽瘁这么些年,如今落了难,阁主非但不助我,反而因我招惹了秘境之人而要置我于死地!”龙长老眼中尽是悲愤,一行热泪自眶中滚滚而下。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狐狗烹……也不过如此。”
谢烨听到此处终于冷笑一声,伸手朝旁侧一指:“那还请龙长老给本座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李景辞在招架的间隙分出神去看了一眼,然后他瞳孔就因极度惊异而蓦然放大。
只见原本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姑娘,被谢烨一指之下,竟瞬间消失,幻化成一根细长的树枝,静静的躺在地上。
龙长老脸色唰然变得惨白。
“龙长老,本座这阁主做的委实是不称职了些,你在我手下这么长时间,本座竟是不知,龙长老何时认了个……树枝做妹妹?”
谢烨原本就是偏昳丽张扬的长相,此时轻笑起来,眉眼间邪气与魅惑纵生,无端端令人心生惧意。
龙长老握拳的手已经抖的不成样子,唇齿吐出一字一句都极为艰涩:“阁主……阁主……恕罪。”
他原本和李景辞缠斗在一处,然而下一刻剑锋忽的调转,直奔谢烨而去。
“阁主既不仁,便休怪属下无义!”
厉风呼啸,剑上血气交错横生,龙长老全身内力孤注一掷,只看此剑顷刻间就要刺穿明渊阁主的胸膛。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的剑尖却被迫生生顿住了。
谢烨此时仍是笑着的,他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到了极点。
“蠢货。”
龙长老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面前翩然俊雅的年轻人仅仅伸出了食指和中指,如拈花惹草般轻轻夹住了他的剑尖。
谢烨偏了偏头,下一刻,汹涌内力雷霆暴涨沿着剑身席卷而来,瞬间就将龙长老重重震翻出去!
李景辞抓准机会,提气翻腕,自上而下,纵劈横砍,刀刃贴紧了对方脖颈。
龙长老躺在地上,挣扎着吐出一口黑血。
谢烨上前拿起龙长老的刀,掌心一握,刀身瞬间显出原形。
“啊哈。”他轻抚着道:“秘境那位主子,未免也太看得起本座了。”
李景辞蹲在地上喘着气,手下却丝毫不敢放松,执刀死死抵在龙长老颈上。
“此刀乃秘境圣物,淬炼百毒,入体即死,若是本座方才真的用此刀取血,此时怕是已经在黄泉路上逛着了。”
李景辞眉心一紧,低喝一声:“阁主待你不薄,你为何帮着秘境之人刺杀阁主!”
“咳……咳咳……”
龙长老又是哇的喷出一大口血,眼睛死死盯着谢烨:“他们……他们虏了阿丽……要我用此剑刺杀阁主……他们才肯放了我妹妹……阁主……属下罪该万死……但龙丽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啊……”
“所以,你便给树枝做了障眼法,骗本座用淬了毒的剑取血。”
龙长老低了头,血沫从嘴角一缕缕的淌下。
谢烨抽出手帕,擦拭着触过毒剑的双指,神情波澜不惊,看不出分毫情绪。
“阁主,可有受伤?”李景辞抬眼问道。
“无妨。”谢烨淡然回到。
“不过本座说话从来说到做到,说了会救你妹妹,便绝不食言,这一点长老放心就是。”
龙长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阁主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谢烨道:“小景,放开龙长老。”
李景辞犹豫道:“可是……”
“让你放,你放就是了。”
李景辞慢慢的松开挟制龙长老的手,退到了一旁。
龙长老自觉逃过一劫,大喜大悲之际,恍然竟落下泪来:“多谢阁主!”
“本座明日便去秘境讨人,龙长老,你且去吧。”
龙长老一面语无伦次的道谢,一面连滚带爬的向门口跑去。
李景辞看了一眼谢烨,心道这明渊阁主竟还是个菩萨心肠。
龙长老前脚刚踏出房门,心头隐约觉得不对,无端有种极度不安的感受缀在心口。
“龙长老,你且去吧。”
他骤然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鲜血自胸□□裂开来,五脏六腑顺着剖开的肚子哗啦啦的滚到外面,浓重的血腥气充斥着感官。
“呃……”
龙长老扑通一声倒地,眼瞳瞪的极大,仿佛死不瞑目。
谢烨从身后闲庭信步的踱步而来,他收回手道:“小景,明天同我一道去秘境讨人。还有把这里收拾干净。”
李景辞敛眉垂目:“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谢烨转回身来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
“属下不知。”
“世上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若是因此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那便让本座很难办啊,怎么?他的苦衷是苦衷,本座的苦衷便不是苦衷?”
李景辞默不作声的听着。
“对背叛者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谢烨神情温和而平静,丝毫看不出他刚用开膛剖腹的残忍手段杀了一个人。
“属下谨记阁主教诲。”李景辞沉声道:“此后凡有二心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