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喝完茶后,周无信说要带着谢诀在城里好好逛逛。他的手掌覆在谢诀手背上,还带着茶摊里那冷茶的凉意。
周无信像只扑棱棱的花孔雀,拽着谢诀往最热闹的街心钻:“清水兄,我知道一家糖画摊!听别人说,那摊里王师傅画的龙能‘活’,我带你去看看!”
“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吧。”谢诀本想推脱,可被周无信一眼看穿:“吃冰酪也算事?你别装了清水兄,来都来了,就去一趟吧。”话音未落,他已经拖着谢诀拐进了巷口。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在砖缝里晃成一片模糊的灰。谢诀的手腕被攥得微微发疼,却没抽回来——这是他第一次,任旁人这般“没规矩”地拉着走。谢诀抬眼望去,糖画摊前围了七八个孩子,铜锅里的糖浆正“咕嘟咕嘟”冒泡,琥珀色的糖稀在石板上拉出金丝。王师傅是个白胡子老头,见周无信凑过来,眯眼笑:“小周公子又来啦?今日要画什么?”
“画条龙!”周无信踮脚扒着柜台,“要威风的,鳞片得亮,爪子得尖!”他转头冲谢诀挤眼睛,衣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玉佩。
王师傅笑着应下了。
他们在等待的时候,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住谢诀的衣角,举着块糖画:“哥哥,分你半块!”谢诀蹲下来,见小丫头脸上的糖渣沾在鼻尖,像颗浅褐色的痣。“我不爱吃甜的,小妹妹,你自己吃。”谢诀摸了摸那个丫头的头。
“哥哥你吃嘛!”那个小丫头将糖画掰下了一块,递到谢诀面前。谢诀无奈,只好接过,放进嘴里慢慢抿。
周无信站在谢诀身后,一直盯着那小丫头。小丫头见谢诀吃了下去,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谢诀站起身。周无信便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清水兄,你人缘这么好么?”谢诀撇了他一眼,靠在墙边看王师傅做糖画,王师傅的手很稳,再细看,他的每个指头上都有一层老茧,许是背地里练习了很久。
而周无信,则盯着巷子对面那站在客栈二楼的一位公子,那公子也在看向周无信这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你在看什么?”谢诀拿着糖画走了过来,递给了周无信,周无信转过头接过糖画,放到嘴边吃了一口:“哦,没什么,无聊发呆而已,我们走吧。”
他带着谢诀去看杂耍。耍猴的班子敲着锣鼓,红脸的猴子戴着小帽,踩着高跷翻跟斗。谢诀站在人群外,看猴儿叼着铜盘讨赏钱,看周无信把铜钱抛得老高,看围观的人哄笑喝彩。不知何时,他的嘴角翘了起来,那冷冰冰的脸仿佛有了温度。
日头偏西时,两人到了一家小馆。馆里竹帘半卷,檐下挂着串铜铃,风一吹叮铃作响。周无信点了两盏茉莉花茶,茶盏是青釉的,映着茶汤绿得透亮。“你尝。”他推过茶盏。
“好。”他回应。声音轻得像落在茶盏里的花瓣。谢诀将茶盏端起,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喝了一口,浓郁的茉莉香在嘴里漫开。
周无信的眼睛亮了,谢诀居然没有对他爱答不理。
天色渐晚,他又扯着谢诀去看河灯,去看卖绢花的阿婆,去看说书先生拍醒木。两人走得慢了,影子也拉得长了,在地上缠成一团。路过卖胭脂的铺子时,周无信突然停住,指着柜里的丹砂说:“清水兄,你要是涂了这个,人缘肯定更好。”谢诀觉着荒唐,转身要走,却被周无信拽住后襟:“哎哎哎,逗你玩的!我瞧着你都不怎么打扮自己,一天天的就是那几套蓝色的素衣,打趣你也不接话,真是的。”谢诀叹气,没有说什么。
暮色漫上屋檐时,他们回了客栈。周无信推开房门,回头见谢诀站在台阶上,转头看天上的火烧云。晚霞把他的脸染成了暖红色,连眉峰都软了下来。“清水兄,”周无信突然说,“我终于见着你笑了。”
谢诀没说话。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叶脉在掌心里凸成细细的纹路。“许是今日的云,像纺村的棉絮。”他说。
周无信没听懂,却笑出了声。他推开门,点亮了烛火。谢诀站在门外,周无信示意让他进来。
谢诀走了进去。他看见桌上摆着两个粗陶碗,里面盛着酸梅汤。
“我去楼下买的,”周无信看着他,“老板娘说这汤解暑,我尝了口,不是很甜,你该喜欢。”
谢诀端起碗,喝了一口。酸涩裹着回甘漫上来,像极了纺村后山的野果子。他忽然想起李奶奶对他的嘘寒问暖,想起柱子狼吞虎咽的模样,想起周无信硬塞给他的桂花糕。
原来有些热,是会慢慢渗进骨头里的。
谢诀喝完酸梅汤,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知道自己对周无信的防备在减轻。他觉着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他很舒服。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夜渐深时,雨落了。
起初是零星的雨点,敲在瓦当上“滴答”作响。谢诀蜷在榻上,盯着窗棂外的雨幕。他卷起裤脚,膝盖上的旧疤在烛火下泛着青白,这伤是他两年前留下的,受伤时是暴雨天,没能及时得到医治,便落下了毛病。如今阴雨天,便疼得钻心。
他咬着牙翻了个身,却撞得床沿吱呀响。后半夜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像有人拿石子拼命砸门。谢诀捂着腿,额角的汗浸透了枕头。他没有发出声,怕惊扰隔壁的周无信——这人看着虽不坏,但现在还不知底细,不能什么都露给他看。
天快亮时,雨也小了许多,谢诀坐起来,盯着窗外,眼中空荡荡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清晨,周无信在门口喊了三遍“清水兄”,回应他的只有寂静。他以为谢诀是累了,所以多睡了会,便回房想着晚点再喊他。
到了晌午,周无信再次来到谢诀门前:“清水兄,你还没醒么?”他扒着谢诀的门缝往里瞧,见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那张清秀的脸,周无信看谢诀的脸色有些发白。“清水兄,我进来了。”他推开门,“你可是着了凉?我去请大夫来——”
“不必。”谢诀的声音轻飘飘的。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就是累了,想多睡会儿。”
周无信站在床前,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他伸手摸了摸谢诀的额头——没有发热,看着确实没什么问题…
“我给你把个脉吧?手给我。”周无信皱起眉。
“不用。”谢诀看着他,“我真的没事……就是想睡。”
周无信望着他眼底的青黑,到底没再说什么。他替谢诀掖了掖被角,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顿住,回头说:“那我先去吃碗面,你要是饿了,喊我一声。”
谢诀轻轻应了一声。
楼下的面馆飘着热气。周无信坐在窗边,看雨丝斜斜地落过青石板路。他要了碗牛肉面,汤头熬得乳白,面条筋道得很。可他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昨天那站在客栈二楼的人,给他的感觉很不对劲。
他突然放下了筷子。
——糖画。
他想起谢诀昨天吃了那小丫头给的糖画,那糖画里绝对加了什么,不然为什么周无信吃了自己的糖画一点事没有,而谢诀今天就突然不舒服?
周无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扒了两口面,却尝不出味道。面汤的热气模糊了眼睛,他忽然又想起谢诀端茶盏时的指尖在微微发颤,他自从吃了糖后,就像是一直忍着什么。
——纺村的棉絮。他懂了,是幻觉。纺村根本没有棉絮,谢诀自己知道那糖有问题,他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所以只能吃下那糖画。
原来有些刀,是藏在笑里的。
周无信放下筷子,付了钱往回跑——谢清水你千万不要出事啊…
他回到客栈,一路跑到谢诀房门前,他已经顾不得敲门了,一把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万幸,谢诀正坐在床边,看起来没有什么事了。周无信来到他面前,弯下腰去,两只手扶着他的肩膀。
“你做什么?”谢诀抬眼看着他。
“糖画。”周无信言简意赅概括了全部,谢诀自然听懂了,“嗯”了一声回应他。
两人对视,谢诀轻轻笑了笑。
“我已经没事了。”谢诀拿开周无信的一只手,“等到晚上…一起去吃点吧。”
周无信愣了愣神,谢诀居然主动约他?那他肯定不能拒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