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州城内青楼乐坊曼舞轻歌,灯火辉煌,自成一片似乎无悲无苦的红粉世界,到子时都未停歇。而雒州城外夜深如墨,寒风呼啸着从无数坟冢间逝去,枯枝落叶如同鬼影婆娑,在荒山野岭中,杜冲一人提刀踽踽独行。
他走时有意避开了环翠天音楼中来自万丈山庄的耳目,无人知晓他已离开,只当杜冲一如既往地如同天师坐镇般在金樽馆临江独饮。
月光幽微,野外昏暗异常,换作常人走在坟墓边上不说骇破了胆子,也很难在不打灯的情况下找到信中所说的楚玄仙墓。杜冲仗着内力深厚,自然能够在夜里更清晰地视物,他很快就找到了在野外生长着的一棵松柏,在下方刚好埋着一座孤坟。
杜冲来得比较早,还未到信上所说的丑时正点。他看到坟前有祭拜的痕迹,纸钱的灰烬散落着,随风打转,坟头的贡品也很新鲜,这瓜果虽然是果干等物,但看上去并未有霉变的痕迹,这说明祭拜的人就在前几日才来过。
难道这个传说中的魔头和这座坟墓的主人有关,所以才将杜冲约在了这里?
杜冲很快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这墓碑上没有立碑人的名字,只写了雒州楚氏玄仙之墓,说明这位叫玄仙的女子既未成家也无后代,更未被宗祠收留,极有可能年纪轻轻就横死了。
更何况这方圆几里,这棵松柏树的确是个显眼的标志物,难怪要约战在此地。
不过这个墓主的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杜冲回忆了一番,仍然没想出什么,只好作罢。他盘腿坐在地上等待着,刀横在大腿前侧,默默运转着内功心法,以求丑时能够全力一搏。
一炷香的时间后杜冲闻到一阵幽冷的檀香,他睁开双眼,意外地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披狐裘大氅的俊美青年,腰间佩剑,脸在黯淡的月光下仍然显得十分出众夺目。
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杜冲居然分毫没有察觉,如果他想要偷袭,此时此刻杜冲已经身首异处了。
传闻那个武痴魔头总是戴着孩子最爱的摊贩面具,许多人都说他在面具下必然奇丑无比,因此不敢示人。但杜冲今日一看,这和传言大相径庭。
“你就是杀了武当刘子光、长在门周陂等人的剑客?”杜冲他提刀站了起来问道。他并未用魔头来称呼,毕竟这个称号说给当事人听,似乎不太礼貌。他也不想在正式比武前就激怒来者。
出乎杜冲的意料,那个人竟然摇了摇头,说:“并非是我。”
杜冲觉得奇怪,就说道:“那你假借他的名号约我出来所为何事?”
“倒也不是假借,下战帖给你的确实是他本人。我听说你是刘子光的好友,想必见过那封战帖。如果以我手书,或许你会认出破绽,那么就不会出雒州城来见我了。”
杜冲立马反应过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恼火道:“你们要对天音楼作什么?我受万丈山庄所托,势必要维护楼中上下周全。如果你执意挡道,那么这假比武也要成真了。”
“杜大侠,听我一言。”来人语气平静地说道,似乎并不惧怕杜冲的威胁。想来也是,倘若这人能和那个魔头混在一处,肯定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倘若你今夜待在这里,环翠天音楼自当平安无虞,没有人会死。但如果你要多事,与我打斗,若我赢了,死的只会是你一个。若我输了,等你来到天音楼,所有人都会死。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杜冲一听就明白过来是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一人牵制杜冲,另一人去天音楼闹事。如果他杀了拦路人,回到天音楼,那魔头必然凶性大发,不光要砍了杜冲,还要屠杀其余人泄愤,重蹈青屿阁惨案的覆辙。
但他不解之处在于,这样一个旷世魔头去天音楼除了杀人,还要干什么。他就问道:“为什么是你在这里,而不是他?天音楼除了我之外,其余武夫侍卫都武功平平,他去那里岂不是大材小用。再者,你又如何保证他不会在天音楼滥杀无辜?”
“如果是他在这里,你觉得自己还有命在?”年轻人冷然道,“杜大侠的武功莫非比刘子光、周陂还要高深莫测?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你要是想回去,就拔刀来战。”
杜冲能接下万丈山庄的这桩差事,自然就不是一个跳脱五行,不讲俗物,只愿追求武道境界的人,他更不会逞一时之快而断送了性命。尽管这年轻人是敌非友,他仍然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
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杜冲今晚想活命,待在这里是最好的安排。因为那魔头必然是杀他一个都不嫌多,为何不直接在天音楼大开杀戒,反而用上了这等曲折的招数。
只能说明他们另有事要做,且不愿杀人。
杜冲把这事理顺之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刀,插回刀鞘,他倒是个很洒脱的人,无愧逍遥刀圣之名,拱手说道:“谢公子提点,我便在这里等着。”
年轻人颔首,不再和杜冲多话,他独自待在不远处,神色晦涩难辨。
杜冲在地上又盘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再加上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明事理,也许是个好相处的人,他就说道:“长夜漫漫,难道公子就这样守着我,什么都不做吗?”
听到杜冲这话,年轻人侧过脸来,忽然失笑,整张脸顿时生动起来,更添一分颜色,他道:“荒郊野岭的难道还有什么事好做?要不你去每座坟头祭扫一番?”
杜冲对这有些嘲弄的语气,倒也丝毫不恼,说话的人样貌好看是其次,主要是在杜冲眼中这世上除开生死别无大事,既然年轻人能放他一马,这就是天大的恩情,就算是被骂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只是小小的玩笑话。
他到底要比好友刘子光要走运一些,杜冲心中颇为感慨。
“既然帖子上说是以武会友,我们就在这里比试一番,你也算替那个人比过了。而我日后对万丈山庄也有交代。”杜冲想了想说道,“只比试招式,点到为止,如何?”
年轻人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说:“若我赢了,日后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今晚的真相,要是有一天我们再次碰上,你也只装作不认识我。”
杜冲苦笑道:“你就是不提这个要求,我也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一来公子算我的救命恩人,二来我必然不能和万丈山庄说出实情,否则就是得罪了他们。”
“那你想怎么说?”
杜冲道:“我接到战帖,恐连累天音楼,因此前去赴约,没想到投了个空,原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但我又怕是那人来迟了,等了一段时间,始终没来,这才回去。有那封书帖为证,万丈山庄必会信我。我办事不利,有负山庄所托,自当请辞,不再镇守天音楼。”
“很好。”年轻人对杜冲的一番说辞十分满意,接着就不再多说,抬手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光如雪一般在昏暗的夜中闪烁,“传闻文州曲水杜氏刀法已传四代,今日有幸领教。”
杜冲正是山南道文州曲水县人,逍遥刀法在江湖知名度颇广,眼前的年轻人要是没听说过才是怪事。他拔刀,反握垂刀行礼后,首先用出逍遥刀法的起手式乞鹤归,这招虚中有实,攻防兼备,主要用于刺探对方实力。
这一招被对方悬腕抖剑轻轻挡过,看似轻松,实则是对方剑快的缘故,赶在杜冲的实招迸发之前,趁虚势时就看穿后招。高手之间交手,只一招一式就能探得对方深浅。
杜冲立马就心知此人非常棘手,倒不是说杜冲没有一拼之力,毕竟目前只是过招,并未用内力相拼,而杜冲虚长多岁,自然有些优势。但剑法精妙就意味着即使杜冲赢了,他恐怕也会断手断脚,无法全须全尾地回去。
刀光剑影中,已经连过十招,只是几息之间而已,杜冲很少见过有人能把剑用得这么快,且这么果决有效,更不用说这种剑法路数杜冲从未见过,显然并非是出自名门正派。他心想此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深剑法,为何在江湖中藉藉无名?
正像那魔头一般,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突然又沉寂了下去。
不过,此时此刻,传说中的魔头并没有做任何与这称号相配的事情。
赵渡换了一身非常浮夸的月白绣金线祥云的衣袍,外披火红的狐狸裘皮袄,腰间挂着硕大的翡翠玉佩,腰系玉带,简直要把我是肥羊四字刻在自己的脑门上。
他噙着风流笑意,大摇大摆地走进环翠天音楼,没有带剑,步履重重地踩着地,似乎没有丝毫内力,就连门口的武夫都未曾过来搜身,敷衍地打量了他两眼就叫他进去了。
门口的龟公马上迎了上来,他见赵渡是生客,热情洋溢地介绍天音楼的种种**妙处。
赵渡听了两句,就打断道:“我听说过你们这仙班的姑娘,无需多言。有没有画像名册之类,让我挑个合眼缘的。对了,我要楼上一个雅间,不要有人打扰。”
他说完掏出钱袋扔给龟公一枚碎银,让他引路,龟公本来见他一人,就说三楼有雅间。
赵渡看了眼,就说地方太小,又说自己有的是钱,要更好的地方。
于是他一直被带到了四楼,那儿的房间是北楼最清净的地方,开销也最大。
“那儿有人订吗?”赵渡遥遥一指,刚好就指向了幽篁馆,“我看那位置不错。”
龟公问了门口的小厮一句,得知今夜还未有人包房,就过来回禀赵渡。
“就这儿了。”赵渡说道,他推门走了进去,在榻上没正形的斜躺着,等龟公把画册拿过来。与此同时,侍女端着酒水与点心进屋,为他摆好桌席。
很快龟公拿着画册过来,送过赵渡一观,上面美人如云,各有名号,仿佛真若天上位列仙班的神女一般,旁边还有题诗,其下又有小字著明了各人的专长。
赵渡装作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最后道:“这个鸾镜姑娘琴艺真有这么高超?”
“公子有所不知,鸾镜姑娘最擅古琴,有不少人远道而来就为了听姑娘奏曲,公子真是好眼力。”
“就她了,把她叫来,让她陪我一会儿。”赵渡说道,“叫你们这些人都下去,我听琴时不要打扰。”
“是,我让她们去门口守着。”龟公收走了册子点头应道,有些人喜欢别人围着团团伺候,有些人就爱与姑娘单独待一块你侬我侬,这都是常有的事。赵渡这样的富家公子,他们平日里见多了。
没过多久从屋外进来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身着淡青色纱裙,抱琴而来。待她看清榻上的人是谁,一时间极为震惊。
她张嘴正要说什么,想到外边的人可能会听见,就忍着未说,一直走到赵渡跟前,才轻声道:“公子怎么来了?”
赵渡笑了笑说:“我师兄答应你的事情,委托我来代办。”他昨日晚上从幽篁馆离开,算是已经踩好点,知道了每一层守卫大概巡逻的位置,也明白这个方位从哪里走更安全,他选幽篁馆是为了方便,尽量少惊动人。
更主要的是这是师兄的要求,让他尽量无声无息地把鸾镜带走,不要闹出大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