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大婚之日。
正午时分,闻竹开始收拾,大崇男嫁的先例不多,也没个正经规矩礼数,所以通常和女嫁男的习俗大差不差,都要披红盖头坐花轿。而男式婚服则是一月前太后命人定制的,除去这件事,闻府的所有装束,以及请来的妆娘也都由她操办。的确说到做到,先给闻竹些好处,以后来日方长,只要他肯一心为深重花做事,甜头只会越来越多……
几位妇人展颜端来嫁衣,闻竹沉默地瞥眼——罗锦裁就的婚服上,金线刺绣九鸾,屋内光影流转,衣摆珍珠流苏坠着十二对鸳鸯佩,发出细碎清响,说不上多华丽,却极度精致。
他换好衣,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披散的墨发被梳头娘子挽成髻。
妆娘纤细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颚,端详他完美的五官,眼里全是对他的欣赏。执起眉笔,在闻竹眉间细细描画,接着拈过胭脂,在他的唇上晕染。
她说话语气温温柔柔,好像有点江南一带吴侬软语的调调,叫人亲切:“公子生的俊嘛,奴家给那么多新娘子画过妆,您略粉黛便极美。”
闻竹轻声反驳:“姐姐哄我高兴。”
“貌美在女子身上才称得上佳话,我是男儿郎,和真的女娇娥比不了。”
“都说儿像母、女像父嘛,公子的娘亲肯定是个大美人的呀。”妆娘眉眼弯弯地又说。
闻竹望着铜镜里妆后陌生的自己,眉目明丽,唇瓣红润,像个任人摆布的物件,如玉瓷般,美丽易碎。他心想,自己的生母是江南人,说话时会不会同样带着这样的口音?可他连母亲的面孔都记不住,现在这样涂脂抹粉,与母亲像吗?
“该戴冠了。”
她捧着金凤冠近前,比量举起放在闻竹头顶,闻竹看着冠顶摇曳的璀璨珠宝,垂下的珠帘扫过脸颊,凉得他眼睫轻颤。
“闻家郎当真是玉做的人儿啊。”她们这群妇人脸上堆满笑意,对闻竹的模样相当满意,喜爱溢出眼底。
闻竹收拾完后,黄昏日照西头,能听见外头树枝间有喜鹊报喜。
旧时有黄昏结婚的习俗,“婚”为会意字由“昏”演化,夜晚被视作阴阳交汇之时,象征阴阳交替,寓意婚姻和谐。
出嫁前总要去看家人的,可闻家除去他外,只剩下大夫人还活着,闻竹拖着繁重的婚服、顶着晃动的凤冠,来到西院厢房看望大夫人。
闻家大夫人兰千环,并不是一直都疯,曾经也是长安城的大家闺秀,养在深闺。成年后由媒人说亲,嫁给当时初入官场的闻不染,二人婚后相敬如宾,她为人亲和,管理家中诸事得心应手,是贤惠得体的好妻子,生下闻梅时后又细心教导。
她夫君在官场上一路平步青云,她介时也风光无限。
即便后来自己的夫君纳了位容颜绝世的江南舞姬,她也不曾嫉妒半分,等到妾室诞下庶子,她也能笑着接纳当亲生儿子对待。
一切不幸,便从那场清君侧开始——她的夫君为自证清白,自刎于朝堂之上,血溅三尺。亲生儿子被斩首,她得知后拼命冲到城墙下,看到儿子仅剩下头颅。
她疯了。
或许,她并不愿做贤惠的妻子,大方的正妻,痛爱庶子的慈母……她如今疯了,这些年内心积攒的恨和怨一并涌出,疯子可以不管不顾。
闻竹不恨她,在那之前,大夫人对他是有感情的。
他推开门,踏入兰千环的寝居。
就见兰千环呆呆坐在桌前,头上没有簪饰装束,不发病时同常人无区别,偏头望着窗外,对闻竹的到来置若罔闻。
闻竹静静走到桌前在她对面坐下,强挤出淡笑:
“夫人,我要成亲了。”
兰千环听到后不为所动,神情呆愣,过了许久似乎才反应过来:“……挺好的。”之后不再发言。
沉默不知多久,她忽然主动开口:“那人是谁?”
闻竹知道她问的是成婚对象,于是说道:“国公世子。”
从刚才,兰千环一直仰头盯着窗外哪处,闻竹好奇,顺着她的视线同看——海棠开了,满树繁花竞放,粉白交织花瓣层叠,夕阳残辉斜照,绽放满天云霞,斑斑点点,花影倒映在眸中,风吹时摇曳不止,满是顽强的生机,象征新生的春天悄然降临。
“闻竹,你会幸福的。”
兰千环意识依然不清醒,竟突然冒出这句话,闻竹就在她面前,她也好像当屋里没人,貌似是在自言自语。
闻竹听后愣上一刹,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涩瞬间翻涌沸腾,眼眶泛起红,起身跪在兰千环脚边,俯身磕头。
是对亲人的不舍,兰千环不是闻竹生母,不管是不是出于本心,也给过他母爱。
他双肩轻颤,咽着哽咽,尽力控制自己的泪:“闻竹,拜别娘亲。”
“……”她没答。
闻竹直起身,留恋地看兰千环最后一眼,转身挪步离开。
先前同兰千环说话时,她未曾正眼瞧过。
闻竹转身之时,她缓缓回头,对着闻竹穿嫁衣的背影深深注视,直至眼前人身影消失,门再次紧闭。
闻竹出来后,有位妇人找到他,拿来叠得四方的红盖头。“公子该披盖头了。”
玉清寒从房里走出,他偷偷从家跑出来,除秋童外谁都不知道,这婚宴自然轮不到他去赴宴。闻家倒台,世家贵族避之不及,玉清寒若被认出与闻竹有来往,必定麻烦不小,他只得顶斗笠掩面,站在闻竹身旁,从帘缝隙间看闻竹的模样,浅笑说:“真好,有幸见到你穿婚服的样子。”可嫁的人不是自己,岂会没有落寞遗憾。
“堂春。”闻竹对他颔首。
“请以家人之名,为我披上盖头,送我走吧。”
“……好。”
玉清寒轻声应答,垂眸看他,抖开红绸盖头,披在他的头顶,红布落下遮住闻竹的脸。
府外早已聚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国公世子娶男人一事早已传遍全长安,且不提闻竹是罪臣之子,像闻家的门第,能嫁进国公府都是祖坟烧高香……有人不理解、有人看笑话,哪有真心祝福的。
——好几个时辰前,国公府那头,时间早,天才朦朦擦亮。
黎晚实在心焦睡不着,干脆不睡了,老早就打扮好,换上深浅不同的红色裙衫,整个人喜庆的不行。但她人现在肯定是紧张的不行,府里装饰检查一遍又一遍,焦虑地紧攥手帕,绕着屋子来回兜圈。
深乐华打着重重地哈欠,身上还穿着寝衣,盘腿坐在榻上,手肘压着双膝,手心撑脸庞,睡眼惺忪眼皮抬不起来,显然没睡醒。“娘,别担心了,一切好着呢,老实睡吧您。”
黎晚依旧在原地转圈,她真要晕了,无奈:“娘……”
“那您总该回您自己房里转悠吧!大半夜跑我这给我叫醒,就让我看您转圈圈!?”
黎晚冲上去抓住她双肩前后摇晃不止,“不行啊乐华,娘不是因别的担心,是激动啊!”
“我哥结婚,您激动个啥!”深乐华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晕头转向。
黎晚停下动作,偏头抿嘴假装不好意思道:“其实有个事、娘挺好奇的。你哥和你准嫂子都是男人,那同房、谁……”
深乐华:“娘,您跟个小孩儿讨论这种事、合适吗!?”
画风猛地突变冒星星眼,兴奋不已:“确实挺合适!说哇说哇!!”
“我觉得是我哥!”深乐华道。
黎晚反驳,“那咋可能!我儿子可不能在下。”转念想:“嘶…好像行,想来也不错,算有人能治治他的性子。”
深乐华生得最像黎晚,哪点都随了她,尤其是神经质的性格,简直是黎晚缩小版。
自此,母女俩再没有任何困意,就这么讨论到天光大亮。
当天上午国公府开始摆上宴席,黎晚又开始火急火燎地忙活。
深知雪在业雍学宫里几个要好的“狐朋狗友”都来了,一窝蜂聚到他屋外头。
然而……深知雪还没醒。
“起来!知意。”盛鸣铮拍他房外的窗子,“今天是你成婚吧!?还不起?别让你的新娘子等急了。”
盛鸣铮身后立着另外三位公子,年纪不大,都是二十岁的同龄少年。有两位公子的样貌长得相同,定是业雍七子之一的那对兄弟——池咏潭,池颂泽。二人气度不凡,最大的区别则是一个浑身散发张扬风流的意气少年,而站得远的那个,有副生人勿近的气场,虽是双胞胎,给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挺好分辨。
池咏潭挤到盛鸣铮前头,二话不说拉开窗,探头往里瞅,看见躺在床榻上用被子盖住脸,一动不动的深知雪,接着转头疑惑问他们:“他死了?”
众人:“……”
盛鸣铮身旁的青白衣公子方暮青,咳嗽清嗓,淡淡吐槽:“这么能睡,是猪吗。”
池颂泽拍拍肩头不存在的灰,漠视方暮青说:“那你不作诗一首,好好赞美深知意猪一样的睡眠。”
方暮青悄悄后挪,毫无感情:“不给钱,我不干。”
池颂泽暼他一眼,也稍稍后退,不再言语。
盛鸣铮与池咏潭显然没有意识到背后两人的动作,凑在一块嘲笑深知雪是“猪”。
倏地,二人察觉到头顶有道危险的视线,倏地原地石化。
僵硬抬头,深知雪双手交叉抱胸,依靠在窗框上,眼底带着隐隐怨气,几乎是气笑。“年关的时候,信不信我拿你们当年猪啊。”
对上深知雪的眸子,两人虚心地眼神飘忽。
“知、知意,你什么时候,醒的…?”池咏潭道。
深知雪眯起眼,弯腰半截身子探出窗,“从某人说‘我死了’的时候。”他微笑,对已躲得远远的方暮青和池颂泽说:“暮青公子那句,我也听清了。”他语气温柔,越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内个……”盛鸣铮脑中飞速运转,拉起离他最近的池咏潭的衣袖,呵呵陪笑。
“知意啊你既然起来了,兄弟们也就不打扰了。”
得出结论:跑!
“嘶……我们四个就先去看看晚姨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先走啦!”仓促说完,带着池咏潭飞奔。
方暮青看着没出息跑远的两人,举止端正,“有辱君子之风。”
池颂泽依旧不语,不给他留任何眼神,冷漠丢下他,不紧不慢自己走了。
方暮青:“……”
“什么,晚姨娘叫在下吗?”
对深知雪拱手“告辞。”
深知雪:“……”
他现下没心情收拾他们,任由他们四个逃之夭夭。
“咚咚……”房间的门这时被早已等待多时的夜燕敲响。
接着夜燕的声音从外响起,“世子,夫人嘱咐您快些换喜服,再过会儿您还得去接亲。”
直到此刻,深知雪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今天结婚。“进来吧。”整个人瞬间恹恹的。
日头挂西山,黄昏到来。
无人注意的地方,婚房屋外,忽地飞来对燕子,稳稳停在房梁上,贴在一起叽叽喳喳交流。
黎晚检查完一切,偶然看见这幕,本就兴奋万分的心情又上一层,更加确信深知雪与闻竹的命中注定。
好个新婚燕尔,好个天意所赐!
长街尽头传来喧闹,伴着阵阵沉稳马蹄声,国公世子骑着矫健的胭脂马踏着满地红绸进入青街巷,来到闻府大门前,身后跟着壮观的迎亲队伍。
深知雪难得打扮的正经些,平日他嫌带冠太拘谨,总不愿束,最多拿带子扎紧。今日倒老老实实束上金冠,锦袍外罩着正红婚服,衣襟处用金线绣着盘龙纹,单手勒住缰绳时,腰间悬着的金铃连环撞出清脆声响。
其实要说服饰,他平常打扮都挺张扬、每天都像新郎。
喜轿等在大门外,帘幔绣金纹,轿顶四角悬着鎏铃铛在风中摇摆。
“吉时到……!”闻府门前的喜婆朝里大喊一嗓。
又忽地炸开串炮竹,噼里啪啦震得耳朵发痒。
闻竹看不清路,视野里只有红,深知雪在马背上居高暼着头盖红绸的闻竹,由掩面的玉清寒和商陆左右搀扶,送入花轿。
看到闻竹身旁遮着脸的神秘男人时,深知雪微不可察地挑眉——是何人,又因何不能以真容示人?越这样越古怪。
深知雪打量,在那男人腰间随动作晃动时的玉佩上发现破绽,他视力出奇的好,上头雕刻的“玉”字看得清清楚楚。
玉?他知道的玉氏,怕只有苏州那家。
心中暗道:“苏州玉氏送亲?很熟嘛。”
跟轿的喜婆再次高声道:
“起轿……!”
八位轿夫听到命令,肩扛起轿杆儿,迈着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寓意八抬大轿。
深知雪转过头,注视前方,轻甩缰绳,身下马儿缓缓踏步。
霎时,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今夜良辰,月明星繁,银河倾倒。
华灯初上,国公府朱红大门敞开,门上贴着金色“囍”字,两侧灯笼高挂,将周遭映得通红。
府前喧腾热闹,宾客络绎不绝,携礼道贺,各州有权有势的世家贵族几乎都派人来赴宴。
长安九大氏族,江南三州曲、玉、苏。青州冉氏和林家、幽州萧氏、禹州谢家、凉州木家,潭州荆州的春氏、秋家。不知是重视还是不重视,说重视,这些世家都派了人来,说不重视,来的基本都是家中和深知雪同辈的小辈。
来了及是客,黎晚带着深乐华在大门口热情迎接。
参加婚宴的基本都是各家公子,尚未出阁的深闺小姐们并不易出面,在场几位屈指可数,这之中称得上淑女之首的,便是那扬州曲家的大小姐——曲元香。
皆传曲家大小姐幼时容貌便极其出众,及笄成年后,上门提亲的公子都快将府门槛踏平,其中不光有人是为她这国色天香的容颜而来,更因她祖父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兼内阁阁老为朝堂清流派代表,谁娶了她,这升官之路必定轻而易,风光无量。
门口下人高贺:“冉家四公子,携正妻舒仪郡主到!”
国公府嫡长女深乐宁封号舒仪郡主,她自幼喜静,鲜少在人前露面,嫁得也早,一直活在众人口中。仅仅只听说她与青州冉家公子冉子意一见钟情,婚后恩爱非常,天偶佳成。
夫妻俩并肩而来,冉子意盈盈握着深乐宁的手,简直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壁人。他走得略快,深乐宁步子偏小。
看起来却有不足的,冉子意满面笑容,而深乐宁看起来不苟言笑,除了那下巴和身形外,长得都不像黎晚,她微微垂眸盯着自己脚尖,多愁善感拧在眉宇间,仿佛永远揉不开。
黎晚想念这个头胎生的女儿,激动地眼眶绪泪,拉着深乐宁叙旧。
下章拜堂啦,今后两人感情线发展可能没那么快(其实我觉得挺快的)后续主要多交代主线啦(OvO)由于本木木认知匮乏,实在想不出意气少年除了高马尾的其他造型。。老套一点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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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