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山头草长了半截,正随风向微摆。
已至午时,深知雪仰坐在屋前台阶上翘腿晒太阳。
木兰彩从他脑后走近,深知雪预判似的抬手,直直接住木兰彩丢给他的葫芦酒壶。
“北方的炮儿酒。”木兰彩问:“挺烈的,喝得惯吗。”
话音未落,深知雪便拔下壶塞,抬首往嘴里大口灌,脖梗凸出的喉结滚动,烈酒流淌微浸湿衣襟……半壶酒下肚,独留喉间火辣,胃跟着烧得暖。
深知雪畅快地称赞:“好酒!还得是你这的有劲儿。”
木兰彩跟着坐到他旁边,“喝点儿得了,我可没那么多存酒给你喝。”侧目望他,看出他情绪不对,“怎么,有烦心事?不然你不可能在我这待这么长时间。”
“不是心烦,算担心。”深知雪放下酒壶,道出自己心中顾虑:“我昨日跟你传信讲过,我和我娘承诺,去跟姑母要个官职,可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姑母若给我个要职当,只会叫人盯得更紧,国公府必会陷入未知险境。要官小,我无法触及朝堂,与当下没两样,甚至……”他欲言又止。
木兰彩清楚深知雪有傲骨——若当个要看人脸色,夹紧尾巴做人的官,还不及当个草包世子自在,深知雪不甘心如此寄人篱下。他这样的人,只怕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就是跑到她这里和自己学武功。
深知雪呼出口酒气:“姑母能给我什么‘好’官……难啊。”
“知意,我记得你可不是正义感强的那类、所以有权决定自己想法时,要懂得利用它维护自己的利益,我觉得不是难事。”木兰彩哼笑出声,“不如听为师一言,虽然现今朝堂局势我尚不清楚,但也知太后党独大,只能说你这两年被你姑母压制,太把她‘太后’这重身份当回事,弱化了自身拥有的权力,你难道忘了,你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子,国公府的世子,你们如何争斗是背地里的事,明面上,你们没撕破脸。你在旁人眼里依然是她血浓于水的至亲,不明了你的,根本用不着你行动,会自动把你看作是太后党。”
“眼光放长远些,你何不利用她这点,直接提出自己对于官职的想法,何必等她开口给你安排?她给你使得绊子不少,怎么想,她都会将你推上风口浪尖。就冲她现在是太后不是皇帝,被其他党派盯着。被动变主动,只要你要求不过分,她如何都得答应……你没必要担心,当下还是想想你当什么官的好。”
木兰彩偏头,语气略带嘲笑:“怎么回事,你这是及冠成家后,脑子里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不通透了?这么年轻,不应该啊。”
太后权势最盛确已一手遮天,触角通过东厂遍及朝野。但当今朝堂局势微妙,暗潮汹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几位阁老以翰林清贵为首的“清流派”虽暂避锋芒,却也牢牢把持着言路与部分行政要津,以祖宗法度、君臣大义为刃,时刻盯着太后一系的错处。陛下之下又有掌诏狱严刑的锦衣卫,在夹缝中姿态暧昧,受内廷辖制,同东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盘踞长安数百年的九大氏族关系盘根,织成张大网、他们看似依附强权,实则自有算盘,以家族利益为先,是两大巨头间待价而洁的骑墙派。更有由中下层官员结成的分散党派说不清归属哪方,犹如暗礁潜藏水底。
深知雪的身份敏感——在所有人眼里,他首先是太后的血亲,国公府的继承者,再是他自己,烙印无法抹去,无论他本人怎样事不关己、不思进取,仍会被置于多方势力的审视下,他的官职,必会沦为各方博弈解读的信号。
一语道破迷局者,聆听旁观的看法永远比自己想破脑袋来的效果好。
深知雪茅塞顿开,乐出声,不经感慨:“师父,我还以为你这身盖世武功是用脑子换的。”
话出口,深知雪立马后悔了。
木兰彩咬牙切齿,“行啊小子,我看你当官也用不着张嘴,为师先替你废了它。”
结局便是被满脸洋溢微笑的木兰彩紧紧用臂弯勒住脖子,压得深知雪呼吸困难,最后求饶地狂拍她手臂,“咳咳、咳咳咳!师、师父、松手…!松手…我错了!”
木兰彩放过他,却还是用大掌“爱得抚摸”过深知雪的后脑勺,“我看你也没多机灵,连我这个脑子不好的都看明白了。”
深知雪脑袋挨上一巴掌,突然灵光乍现,貌似想到自己当个怎样的官才能不张扬不小觑,感激地牵上木兰彩方才扇他的那只手,并道:“师父!你简直是圣人!”说罢,立马捧过木兰彩搁在身后没来得及碰的酒壶,眨眼间飞奔出去,生怕有人跟他抢,跑着往嘴里灌。
木兰彩看清远处他手上的东西,反应过来转身瞅,哪还有什么葫芦的影儿——
她无奈地坐在原地,听深知雪浑身的铃铛狂响,像脱缰的野马般在丛中迎着太阳,莽撞地奔向未来。
日傍西山,彩霞漫过连绵的山峦忽闪,未干涸的水坑里盛着余晖虹光。
这段时间,街上人影匆匆,留在宫中的官员放职各自归府,巡城守卫在暮鼓声中交班,彼此抱拳打声招呼各自散去。
领兵巡逻的统领清点完士兵人数,正要下令,忽听见有人背后唤他,刚转头,见着抹红影穿过霞光往他这边去,他眼瞧,认出来人后快步迎上前:“深世子?”拱手欲拜。
“免了免了。”深知雪随便摆手止住,眼神掠过他身后列队的士兵,“庞统领这是要准备夜巡了?”
庞义康不解,深知雪身为公子哥,连这个时辰也够闲,没事跑这来有何贵干,出于身份尊卑,他不敢怠慢,恭谨答:“是啊,天天如此。”又迟疑道:“世子可是有事吩咐?”
“没什么要紧事,正巧碰见而已。想起庞统领在这位置上一干就是六年,令人钦佩。”深知雪性格懒散洒脱,会说好话,交际圈广,为人处世八面玲珑,跟谁都能唠上几嘴,和他处着舒服,所以也愿意结交他这个朋友。
“不敢当不敢当啊。”庞义康谦逊地回。
深知雪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听闻,白天的巡防要比夜间轻松些,庞统领怎的要来职夜班?”
庞义康闻言,搓搓手斟酌着,可找不出深知雪话里有其他意味,只当他是唠家常,“世子有所不知。”露出个无奈的笑:“说来惭愧、这昼夜的巡防是五城兵马司的职司,上头还有都察院的巡城老爷们盯着,但如今文不理,武不来,昼巡统领的职位由崔家的第十四房庶子占着,那位爷仗着自己舅舅是都察院的,不干活纯享清福,下面弟兄无人督促,也就上街做做样子,应付差事罢了。”
“哦?”深知雪挑眉,“我方才从朱雀大街过来,倒还遇见几对巡卫。”
“都是走个过场。”庞义康摇摇头,压低音量:“现下日头渐毒,弟兄们多在茶肆歇脚或寻个阴凉地打盹,没出什么大乱子,不闹到巡城老爷跟前,有都察院背景撑腰,兵部那头也睁只眼,闭只眼。”他悄声讲着,偷偷打量深知雪的神色。
深知雪听的随意,目光投向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暮色深,最后的残霞照进他含笑的眼角,映入那双澄澈的眸。
“多谢庞统领指点。”他上去拍拍庞义康的肩,“夜巡辛苦,改日来众墨阁,我请你喝酒。”
庞义康展笑,还想说什么,见他已然远去,融入欲浓的夜中。
他不过多废话,给自己扣上头盔,沉声喝道:“整队,走!”
深知雪拎着酒壶在路上游荡,肩头挎着被包裹起来的飒沓刀,忽地停住脚步,冷不丁对空气张口:“出来。”
短暂沉寂,似有阵风从背后吹出。
深知雪没回头,“在背地跟我一道,现在才肯见我,该说你什么好?”
“……”脑后沉默良久。
深知雪等他等得不耐烦,刚要回首——
忽地,耳侧有缕小而急的冷意袭来,深知雪反应迅速抬手接下,指尖夹住阵冰凉,他抽手瞧,一枚飞镖上绑着纸条,刃在夜色中晃射出丝银光。
随即身后的影子跟着退下。
深知雪从牙缝中“啧”出声,便道:“京墨雨,你真是他们中最无趣的。”他说完,取下字条,展开查看上头几句话。
他看完后将纸攥成团,烦躁地反复揉搓,“来的够多了,又添。”望着近在咫尺的国公府房角,懒懒地说:“要做也别露马让人知道啊,真没料到不过是个罪臣之子,还能有这么大能耐,你最好不是装的。”
深知雪收起飞镖和纸团,往家门口去。
可他貌似、忘记些事……
直到推开大门,映入眼帘,黎晚搬来个椅子坐在院间,周身气压低得要化为实体,捋顺手里的鸡毛掸,下人们全缩在四个角落静若寒蝉。
深知雪见此场景,终于记起自己忘了什么,步伐顿住企图逃避,自欺欺人的假装走错,全身被黎晚忽然投来的视线定格。
“回来啦。”黎晚嘴角噙笑,眼睛弯弯,可惜笑意不达眼底。“今天去哪玩儿了,累不累?”注意到深知雪手提的壶,表情即将维持不住,额角青筋蹦起,从齿缝间挤出:“喝酒去了呀。”
深知雪是谁,天不怕地不怕的国公世子,但此生唯一能令他感到恐惧的女人——黎晚。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有种临死前将事情看淡的释怀感,“娘,你愿意听你儿子解释吗?”
“说。”黎晚语气温柔,摩挲掸子的杆,“我不生气,可待会你说的话没让我消气……”猛地抓起鸡毛往下揪。
娘、你不是不生气吗?
深知雪整理衣衫,故作轻松地挪到黎晚身侧,“其实是这个原因、你儿子对您夸下海口,肯定能接住,我今天没去玩。”陪笑弯腰,偷偷碰上鸡毛掸子,使劲扯下,让黎晚死死拽着没抽出来。
他只得又讲:“我真干正事去了。”黎晚眉梢轻挑,他立刻加快语速:“宫里头官职名录枯燥,哪比得上我亲身体察?”
黎晚手中力道上移,“体察?”眼底寒光凛冽,“察到酒壶子里去了?”
“您有所不知。”深知雪眼疾手快,把上翘的鸡毛掸子往旁边按,“这长安城里你儿子认识的人多多了,哪个官下值不去小酌两杯。酒楼茶肆,消息灵通,我体察民情是假,探查城中各路官位的肥瘦、忙闲、险安是真。”
他凑近压低声线,“例如那城门郎,看似威风,实则日夜颠倒劳神伤身,再者库部司吏,整日与账册为伍,闷都闷死。还有礼部员外郎,听着清贵,逢年过节忙得脚不沾地,连喝花酒…不是、休息时间也没有。”
“您知道您儿子的德行,既然要当官,官大不自在,官小还憋屈。”
“我穿街过巷、同各色类人周旋。‘煞费苦心’挑了个能管人、权威又不大的职位,可不比我直接进宫,两眼一抹黑由姑母安排来得强?”
“你能谋什么官?”黎晚握杆子要抬,却让深知雪压得太死,力与力对抗,半条手臂跟着颤。
深知雪抓过她两手捧起,“至于是什么,明日入宫我跟姑母讲明白,你自然知道。”
“您昨天真理解错我意思了,我说‘这两天去跟姑母要个官’。”手指比成二怼到黎晚眼前,“两天。”
“今天算一天。”手指放下一根。
“明天第二天。”手指抬起一根。
他满脸无辜,“我句句属实,不信随便打听。”
黎晚瞅着深知雪和她玩文字游戏,没好气瞪他眼,紧绷脸稍松些:“什么也没你歪理多。”
深知雪心头略安,知道危机暂时解除,立马打蛇随棍上,“真的真的,我保证。”搀住黎晚胳膊,“回屋、咱回屋。”黎晚起身,他踹脚椅子,对聚在四周的下人喊:“谁拿的,搬走搬走。”
黎晚捏捏肩头,无奈任由深知雪带进房,不愿说话,偏目瞧他,眼里写着:最好是真的,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国公府下头人见状,心领神会,互相交换“二少爷凭他的口才又过关了”的眼神,悄无声息散开。
(木木os:完了完了!没有存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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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春风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