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特有的腐朽与阴冷气息,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凝结成粘稠的实质,紧紧贴在皮肤上,渗入每一次呼吸。
陆昭野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又是那个血色黄昏,父亲不倒的身影,母亲决绝的眼神,族人凄厉的惨叫……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死死缚住。
他蜷缩在冰冷刺骨的草堆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梦魇。家族覆灭已三月有余,他从曾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靖安侯府二公子,沦为这暗无天日天牢最深处的一个待死囚徒。
“罪臣之后”。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刻在他的命运里,也刻在每一个知晓他身份的人的眼中——那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好奇、与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他隐忍着,将所有翻腾的仇恨、蚀骨的疑问,都死死压入眼底最深处。像一柄被迫收入破旧鞘中的锈剑,敛去所有锋芒,在黑暗中静待,不知是否还能重见天日的时机。
不知何时,牢门外传来了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不止一人,打破了只有狱卒规律巡行声的死寂。
铁锁链哗啦作响,沉重牢门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久违的、即便在昏暗火炬下也显得刺眼的光线涌入,让陆昭野不适地眯起了眼。
逆光中,站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身影,身姿挺拔如松,气度渊渟岳峙。虽未着明黄龙袍,但那周身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让陆昭野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当朝天子,白霆。
陆昭野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蜷缩的姿势,只是缓缓抬起眼,沉默地看向这位掌握着他生死的帝王。他的眼神里,没有乞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那沉寂之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一丝不肯熄灭的火焰。
白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他狼狈褴褛的外表,直刺入灵魂深处。那目光中带着审视,评估,还有一种陆昭野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绝非看待一个普通死囚该有的眼神。
“陆昭野。”
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质感,在空旷阴森的牢房里清晰地回荡。
“靖安侯府一案,朕已知晓,另有隐情。”
陆昭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他依旧沉默,只是绷紧了下颌线。
白霆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许、薛两家势大,联名上书,要么将你就地处决,以儆效尤;要么……让你入宫,充入南湖苑为役,以示惩戒,磨你‘骄矜’。”
南湖苑。宫中负责园林洒扫、搬运等最粗重活计的场所,等同于最低等的杂役。让曾经的小侯爷去做这等贱役,其折辱之意,远胜一刀之痛。
“朕,保下了你。”白霆的话锋一转,“不是让你去做杂役。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御前侍卫,秩同七品。”
这个决定,石破天惊。不仅出乎了所有关注此事的人的意料,更让陆昭野心中巨震。御前侍卫?天子近臣?一个罪臣之后,何德何能?
他终于抬起头,更清晰地迎上皇帝的视线,嘶哑着嗓子,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白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不见底的古井:“活着,才能找到真相,才能……洗刷你陆家的冤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有些人,反而不敢轻易动你。”
这话,似解释,又似警告,更似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陆昭野心中警铃大作。皇帝并非单纯的仁慈,他是在利用自己,作为平衡甚至挑衅两大世家的棋子?还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机会。走出这死牢,活下去,接近权力的中心,才能查明真相,为家族复仇。
“臣,”陆昭野缓缓站起身,尽管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满身污秽,但当他挺直那属于将门之后的脊梁时,一种无法被磨灭的铮铮风骨,依旧破体而出。他垂下眼睑,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刻骨的仇恨、无尽的疑惑、本能的警惕,以及那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尽数掩藏在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谢陛下恩典。”
从今日起,他陆昭野,将在这深似海的宫门之内,隐忍蛰伏,如履薄冰。
而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垂下目光的瞬间,皇帝白霆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脖颈靠近衣领的某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混杂着痛惜与决然的复杂波澜。
宫车等候在外,载着他驶向那巍峨耸立、隔绝了外界一切的朱红高墙。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缓缓开始转动。他不知道,在那重重宫阙、无尽阴谋的深处,除了这位心思莫测的帝王,还有一位同样身负血海深仇、身世成谜的“皇子”——江临深,正在等待与他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