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救我!”
派出所门口,小女孩牵住了年轻警员的手。
杨立惊讶。他在小女孩面前蹲下笑问:“小朋友,李华是你爸爸?和父母闹别扭了?”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气得直拍他,大嚷着有人要杀自己的话声音逐渐变大,都有了哭腔,引得周围人来看。
“诶妈呀,这孩子咋啦?”来派出所办事的婶子随手掏给小女孩一把糖,又朝一看就脸嫩的警员说,“指不定是暑假作业太多了不想写呗,你这孩子这么较真,让她在派出所呆俩小时,等她爸妈来找了就不用写了。”
小女孩气得大喊:“不是不想写作业,我前天就写完快乐暑假了!”
婶子:“嗯嗯真棒。”
婶子哄孩子有一套,听得杨立目瞪口呆。
他师父嫌吵,从办事大厅里探出头问怎么回事,杨立顺势带小女孩进屋。他是毕业后分来的,不是学军本地人,对这片小孩更不熟。但他师父打眼一看,“明繁花?”
小姑娘攥着裙角,气闷不答话。
师父冲杨立摆摆手:“去买两根雪糕——要一块钱那个,贵的,小孩都爱吃奶油的——记住没有!”
他师父掏十块钱,杨立没接,跑老远才答一声:“昂。”
小卖铺听杨立描述那小姑娘,笑了:“老明家的吧。”
杨立惊奇:“认识?”
“认识。”街坊邻里都认识。
二沟子所背面就是条河沟,旁边是大河沟三河沟,再往上就是学军县的煤厂往下是辽河。几条河沟全汇聚在煤厂和紧邻它的钢厂,昼夜不息排掉热气腾腾的红水,红白相间的烟筒飘散黑烟,如火如荼的烧着学军县的好日子。
冻土荒野,以前是没有人的。挖到了煤,炼起了钢,火车呜呜喷着汽掠过城市和稻谷,火车皮拉走煤也拉来钱,盖起工厂和楼房,人聚集起来,也就形成了城。
工厂来了,垦荒团来了,热火朝天,大干特干。
学军县被煤背在背上跑,也就离不开煤和钢。家里沾亲带故的不是煤厂就是钢厂。
“花花她爸妈都是煤厂的。一放假可不满街跑,就大家伙儿谁有时间谁看一眼。”小卖铺的大姐涂着红指甲,嗑着瓜子拎几根哈密瓜奶油雪糕给他,见他要说话的架势又笑了,拍拍手里的瓜子皮,“放心,咱这不丢孩子。谁敢跑咱这拐孩子,咱请那龟孙子吃大黄米糕沾凉水!”
泼辣得杨立拎着雪糕回所里都没回神。
“别听小卖铺的吓唬你,那都哪年老黄历了。”他师父悠悠,“以前抓着拐子大黄米糕外凉里热吞下去,滚烫能烫坏一路肠子,人也差不多废了。”他咂咂嘴,“现在好时代了,不兴这个。”
小姑娘坐在长椅上生闷气,鼻嘎大点脚都够不着地,脾气倒挺大,杨立拿雪糕晃半天都不转头。
他师父拿走:“她不吃我吃,沾光了。”
“我没骗人。”小姑娘委屈。
师父更委屈:“你爸昨天看新闻联播让你瞅见了吧?那上面就有个李华。人家上海盖楼的大老板呢,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害你?”
小姑娘执拗冲每个遇到的人说李华要杀了她。
才八岁,电视里轮播《少年包青天》和《还珠格格》,也不知道是怎么看的能扯这么远。隔壁小子天天说自己是圣斗士。
小孩的世界,大人永远不懂。只有随着楼梯脚步声快速按掉的电视,和一摸电视机后盖的不动声色。
师父很轻易就得出了整个故事,雪糕敲敲小姑娘脑袋塞她手里,“害怕就少看点包青天,告诉你爸妈有点正事,一天天看的什么把老闺女吓够呛。”
“杨立!你送她回家。”
被甩了个地址,端着气闷小姑娘的杨立站在街头,眨眨眼,太阳晒得雪糕直淌。
滴答在小姑娘漂亮的红皮鞋上,她更生气了。
杨立不会哄小孩,眼见周围人看他眼神都不对了要往这边走,他一想起大黄米糕沾凉水更急得一头是汗,“姑奶奶,我信还不行吗?”小姑娘这才肯扭头看他。
被小伙子老大爷警惕围了一圈反复盘问,说清自己是二沟子所新来的警员才脱身。“老明家啊,直走。”老大爷还热心指路。但杨立觉得自己脱层皮,T恤都湿透了。“谢大爷。”
姑奶奶正坐旁边等他,啃雪糕的模样乖巧又可爱。
杨立开始怀疑一定是自己的错。
“来吧,我给你从头开始说。”
小姑娘拍拍长椅,像模像样的小大人派头:“你不是想知道吗?”
杨立:“啊?我?”
小姑娘明繁花才八岁,煤厂小学上一年级,梦想是当去北京参加现在最时髦的大风车,梦想太远,倒是讲故事绘声绘色,给杨立听得脸都绿了。
她说到李华肢解自己先剁手再剁脚,杨立终于忍不住:“等,等等!你爸天天到底在家看点啥啊,也不怕把你吓出个好歹?”
明繁花不高兴了,鼓着两腮气闷看他:“不是我爸!你们这些大人能不能聪明点,是我亲眼看见的。”
她比划描述得努力,但杨立只越发确定一件事:“不播还珠格格的时候换柯南了?少看点柯南吧。”
气得小姑娘拿红皮鞋踩他脚。
新人都从端茶倒水观察学习开始,杨立也就当自己被师父扔给小姑娘当保姆了,拿出一万点耐心听她讲完离奇的“我看见我杀了我自己所以我来报案了”的故事,明繁花家也到了。
煤厂的五层小楼,中间天井四周一圈十一户人家,厨房和烧煤暖炉子都在走廊里,一束天光从天井上面打下来,乒乓球台热火朝天。几个退休老大爷正在赤膊打球,看见陌生小伙本来警觉拎着球拍走过来,瞥见明繁花又笑了。
“花花又跑出去玩啦?”
“谁家臭小子能被咱们家花花看上?”
“诶哟,你说这个,明子不得来打你,他才舍不得闺女呢。”
明繁花在邻居中俨然一个小明星。
外面臭小子和野孩子一样滚着轮胎猴叫着跑过,大娘把小姑娘搂怀里一顿心肝肉的笑,还给她剥了个冰棍。
明繁花转头把冰棍塞杨立手里。“你热吧?请你吃。”乖巧得像个小天使,杨立心都化糊涂了。
她仰头眨巴眨巴眼睛:“还有救我的事,别忘了。”
吃人手短的杨立:……
行吧。
天井幽深,向日葵在红鞋上旋转,亮堂堂的。
天井幽深,昏暗无光。
衰老的咳嗽声传不出老楼。
杨立恍然回神,拿刷子的手停顿在墙上里不知道多久,绿漆墙面都粘在了刷子上。
他收起手,蹲在墙前。房间空荡,地板暗红,空旷老屋里搬空了家具,只剩地板墙上堆积的锈红泥垢,打翻的消毒水在他脚边咕嘟咕嘟流淌,尸水臭味沁在床垫里挥之不去。
他颓然垂下手。
孝子贤孙就等在门外。
杨立拎着桶出来时,孝子捏着鼻子往里瞅。
“怎么样,清理干净没,耽误卖不?”孝子皱眉头,“老头子死也不死外面,都死成汤儿了以后这屋子怎么卖上价?”
旁边还有老姑娘嚎啕:“爸!爸啊!”
老人死在家里两三个月了,回来看老爹的姑娘才发现。夏天热,尸体变成了泥垢和油脂,炸得满墙都是,沁进地板三层。
外地当大老板的儿子不爱回来,老姑娘气得大骂不孝张罗后事,找人把她爸铲进装老棺材里,殡仪馆化死人妆和装老衣服一次两千,老姑娘东凑西凑,磕磕巴巴还是付了。大老板儿子想起还有个老屋,这不行,得回来。
说做大老板,到给钱时瞅哪都不是,挑挑拣拣找杨立毛病。
杨立平静打开蓝桶给他看他爸:“老板,给你送宾馆屋里?”
杨立揣起五百块钱,听不见身后狂吐声,若无其事提桶下了楼梯。
临出八角楼门时又停顿脚步回望。
老楼是县城淤堵发黑的血管,天井堆满腐臭垃圾,死气沉沉,推门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煤厂家属楼换了一茬又一茬,时代更迭,追不上的老人儿都和煤厂一样随时代消亡。
他回自己家往楼上走,脚步声有点重,惊动了隔壁王婶。
“小杨啊,有几个老寡妇,给你相看相看呗。”王婶抱着孩子吐瓜子皮,“啥毛病啊,这么多年一个人过?”
杨立摇头笑笑:“有没有毛病的,该死不还得死?”
他钥匙转进锁孔里轻描淡写:“咋地,有个人照顾着死了还能复活?”
“你这晦气玩意儿!”王婶拿瓜子皮砸他。
他已经闪身进了屋里带上门。
王婶撇撇嘴:“这时候倒像是干过警察的了,动作这么快?”
一关门,外面什么都听不见了。
杨立打盆水,大概擦掉尸水味。老房子没洗澡的地,夏天尸体腐烂味不好闻,他仔仔细细拿硫磺皂洗了,走回客厅里又是个清爽的。
隐约能看出点千禧年大学生意气风发的样。
他翻开书桌上厚重的资料本,书角早已经卷了毛边发黑,唯独资料上照片里的人青春依旧。
肖阳的脸永远冲书外的人灿烂笑着。
杨立的手停在书脊上。
2004年,对学军县是个轰动之年。
那年县里挖空了煤矿,大兴土木,百废待兴,墙上红白宣传标语敲锣打鼓宣传学军县要完成时代大转型。
那年死了三个年轻姑娘,一个接一个,春夏凋零,人人自危不敢出门。
电话忽然响了。
杨立回神,夏夜的风吹得他没干的头发发冷,他不知在书桌前坐了多久,窗外已经是深夜。
“老杨,睡没?”
李明严肃:“你来趟停尸房。快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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