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周立行大致了解了总堂发生的事情。
当初松山一役打得极为艰难,那山峰被炸之后,后续打扫战场,有人在山下的公路上,发现摔得不省人事的周立行。
他是从山峰被炸的地方滚落下去的,全身多处骨折,头骨撞出大口,七窍流血,几乎快断气了。
周立行曾经带领过的游击队员们,把他送到了卫生连,而后滇缅公路通了,又送去了美国人办的野地医院。
不知道是滇西的山灵护佑,还是周立行祖上积德有魂灵庇佑,还是他真的命硬,那一口气吊着,求生求生,最终生还。
可是美国医生说,周立行的大脑受到严重撞击,脑内有淤血,功能受损,一直没有苏醒,也许一直就这么睡着,就算能醒,也有巨大的后遗症。
沐明真得知消息后,将周立行接回昆明的军队医院安置,他继续带队奔赴在滇缅公路上,直到远征军们顺利收复失地,打通物资命脉线,直到远征军被解散,他才重新回到昆明分堂。
周立行一直是以冯争鸣的身份留在军队医院的,远征军解散了,这些士兵要么复员,要么编入其他部队。战争结束了,医院不再收伤病,沐明真也才忙完,去把人接了回来。
这时沐明真才知道,周立行到了昆明就已经苏醒了,可他却如美国人所说那样,有了后遗症。
周立行仿佛丢了魂一般,痴傻了。
他人还是醒着的,给饭会吃,给水会喝,知道上厕所,困了倒地就睡,可似乎没有了人的思维。
他不说话,没有情绪,偶尔听到什么响动就会匍匐在地,摸枪动刀,动不动就往树上爬,见不得任何日本相关的东西,比如军服、背包、枪支,发起狂来十个人也拉不住。
医院里会用束缚带绑住他,限制他的行动。
沐明真犯了难,这样的周立行,除非是绑着,否则没法送回成都去。
沐明真知道当初周立行回去当舵把子,是总堂里两拨人较量的结果。他当初为了利益,在中间也是使了好大一番劲,自然是知道,不能贸然把周立行送往总堂,否则可能会有危险。
于是,沐明真隐瞒周立行的音讯,明面上派人联系陈三爷说疑似在驻印远征军里发现周立行,私下谨慎地派人联系邢五爷告知实情,知不知道周立行的家人在哪里,他有一批金银想赠送给周立行的婆娘娃儿。
然而沐明真得到的消息却十分可怕,陈三爷金盆洗手后遭仇家报复,冯显贵在日本投降后一反常态开始争权夺势,抗战基本葬送了忠义堂所有的青壮,忠义堂已无力抗衡。
邢五爷暗中传信:
【总堂有变,尽快脱离;勿要走漏消息,留其在昆明养病,后续面议。】
沐明真不得不找了一套僻静的院子,请了人专门照顾周立行,并趁机用周立行的印信和总堂令牌私下向各地分堂传信,允各分堂自行脱离。
他沐明真自然也改换门庭,反正昆明都被炸得差不多了,他重新建立了一个商行,叫明实商行。
沐明真摩拳擦掌,准备跟着百废待兴的国家搞建设,然而日本人投降的喜悦刚刚过去,紧接着就是内战阴云。
国共和谈不成,内战又打了起来。
大家是多么的厌恶战争啊,好不容易赶走了侵略者,自己人又要打起来!
云南那么多的士兵远离家乡,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却又被派往了东北的战场……
国民党在内战开始后,发狠地清算和**相关的人与事,沐明真感觉明实商行开始频繁被刁难,以前沐明实手下的商队商号,则是直接被查封。
邢五爷说面议,却迟迟没有来云南,后续再取找他的人回来说,邢五爷失踪了。
这一切让沐家人很是不安,他们本是从南洋归乡几十年的家族,现在不得不在嗅到危机后,再次往南洋去。
为了让家人们能安全离开,沐明真不得不割舍了所有的产业“上供”,自己也留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他还是差点被逮捕。
但世事难料,也正是因此,周立行才在误打误撞中醒来,又突兀地开启了这一场逃离。
周立行将沐明真送到了边境,将沐明真托付给了去缅甸的商队。
“舵把子,我这一去南洋,我们此生或许都不会再见了。”
沐命真很是伤感,他曾经想在云南做出一番事业,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是身无分文地回去。
周立行拍了拍沐命真的肩,“回去吧,记得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姑姑沐明实,是英勇无畏的女人,你们要记得给她设牌位,要祭奠她。”
沐明真鼻子一酸,他最后拥抱了周立行,二人就此别过。
周立行开走了沐明真的车,他轮番唱着佛家的往生咒和传统的喊魂调,一路沿着滇缅公路往回走,直到昆明,才将那也许引领过无数魂灵回家的车辆烧掉,然后才改名换姓地沿着川滇线往四川洪雅赶去。
*
1949年的春天,周立行终于回到了故乡。
远山始青,近水终碧,这个常年烟雨蒙蒙的县城,似乎比以往破败了许多。
愈是临近洪雅,周立行越是忐忑。
他这一路颠沛流离,走来不易。
此时的他,又想起了黑老鸹,想起了他半梦半醒的嘲笑,这天下家国永无止休的动荡。
外敌已除,内乱未停,好像乱世永无停歇。
不过,他周立行答应过冯争鸣的事情已经办到,日本人被打出去了,他可以回家了。
渡过青衣江蜿蜒的河道,沿着曲折的山间小路,他走向自己魂牵梦萦的家。
那一日细雨霏霏,他远远地便看到了破败院落中的那颗梨花树,已经长得比房子都高了,满树雪白的花朵迎风簌簌,飘落一地。
院落里,枯枝和落花混杂,铺了厚厚一地。
周立行心中咯噔一声,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越来越快,跌跌撞撞地往他的家疯跑而去。
他推开破败的院门,身上带着的行囊落在地上。
院中是多年未曾打扫过的腐朽,干枯发黑的梨子混着落叶烂在地上,已经成厚厚一堆。
房屋没了人居住,人气散了,便会挂满蛛网,爬满枯藤。
周立行颤颤巍巍地走进去,他看到梨花树旁,有一个坟堆。
是谁?
是谁的坟?
他的脚仿佛千斤重,短短几步路,却像是走过他的一生。
旁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见这破败的院子里来了人,便走出来招呼:
“你找谁呀?”
周立行失魂落魄地站在坟堆前,转身问道,“这家人呢?”
那女人嫁来这村里没几年,不认识周立行,以为是这家人的什么亲朋,便回答道:
“这是周俊秀的家,说是出去搞啥子抗日去了,许久没回来,据说是死在云南那边了。这个啊,是他婆娘王梨花的坟!”
周立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都枯萎了。
那女人还在说着,“王梨花生了个儿,取的名字叫周盼回,我们喊的回娃儿。三岁那年王梨花病死了,我们把梨花嫂子埋了,后来从成都来了个人说是梨花的亲戚,把孩子带走了……”
周盼回,盼回……如今他是回了,可是……
周立行红着眼往前走了一步,人有些摇晃。
“阿涅呢?”
那女人吓了一跳,往后退着说:
“阿涅?哦周立顺是吧?嗨,被抓壮丁了,说是这家有两个男丁,必须抓一个……村里好多男人都被抓壮丁,不过这家还是挺奇怪的,怎的能把两三岁的娃儿当丁呢……那天来了好多人,拿着枪非要带走立顺,咱们村里剩下的男人都去打架,结果被抓走好多人呢……”
周立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发出嘶吼的哀鸣,气血冲上头部,让他的识海一片混乱。
在悬崖之上的道路上,在飞机轰鸣的轰炸中,在此起彼伏痛苦的病吟里,在枪林弹雨的冲锋时……他无数次,无数次思念的家……
他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疾病里,死在翻车后,死在密林中,死在战场上……他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开,心神一直受伤……
他仿佛已经死去过无数回……
他梦到过喜雀姐生下了孩子,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女儿,奶娃儿的脸蛋儿肉嘟嘟的,会呜哇呜哇地哭,也会甜甜地笑。
他以为命运让他活着,是垂怜他。
可,命运给了他最残忍的一击……
“刑克至亲……刑克至亲……”
周立行大脑一片嗡鸣,他又哭又笑,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那女人不敢去拦,见来人大受刺激的样子,也不敢问对方是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周立行越走越远……
*
周立行再次疯傻了,也许之前脑袋里的淤血根本没有化完,也许是因为再次受到了强烈的情绪冲击,也许是他不愿意面对妻离子散的结局,他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他是混沌的,不识天日,不辨生熟,痴痴傻傻地就这么走着,一直往前走,全凭身体的本能。
他沿着十二岁那年出发的路,遇到河水就喝,逮着野物就吃,就这么走着,在命运的指引下,再度回到了峨嵋山。
他不认识路,却依旧上了山,十六年过去了,山间野猴已经换了新的猴王,但老猴子们却还记得这个熟悉的人。
他的身体记得密林,高高的树木和茂密的蕨丛让他安心,他说不了言语,却记得猴狲们的叫喊。
他回归了猴群,回归了自然,就这么浪荡在了峨嵋深山里……
……
山中无岁月,世道却发生了翻天覆地都变化。
国共内战终于分出了胜负。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然而国民党并不是一开始就愿意败走台湾的,他们在西南苦心经营多年,本是想据守山高林密狭关险隘,迁都西昌,以西康省为根据地再图反攻。
然而,西康省主席、24军军长、西南区公认的袍哥公口大爷刘文辉,却宣布起义了。
云南省主席龙云也紧随其后,宣布起义。
这般一来,国民政府想要退入西康再依靠滇缅公路接受国外援助对抗共/产/党的计划,彻底泡汤。
不甘失败的国民政府上岛之前,在西南留下来无数的特务,为许多袍哥堂口、地主武装、山匪路霸、少民土司等分封军队官职,给钱给枪,誓要打游击,等**反攻大陆!
……
1951年初。
砰!
一声枪响,惊得峨眉山的猴子乱窜,鸟儿簌簌飞起,回声响彻山涧。
回岸寺的大门被一群匪兵撞开,穿着各色乱七八糟的军服的匪兵们举着枪支和大刀冲进去,有十多年前军阀防区时候的各色军服,也有抗战时期**不同部队的军服,德系美系英系五花八门,然而他们衣服穿的漏褴,神情吊儿郎当,一看就是乌合之众。
他们凶神恶煞地将所有僧人集中到院坝,开始威胁。
“从今天起,回岸寺我们*反*gong/护**征用了!”
“你们这些僧人,只有两条路,要么加入我们,要么,死在这里!”
回岸寺的主持,释静空平静地看向这群匪兵,仿佛看到当年。
那个时候,也是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带着人冲进回岸寺,那一次,他失去了自己亲近的小师弟,没过多久,又失去因悔恨自责而病逝的大师兄。
释静空古井无波的眼神泛起涟漪,他双手合十,看向眼前的匪兵头子:
“莫副官,多年不见,你们团长还活着吗?”
“老子现在是旅长!杨团长现在是杨司令了!”那姓莫的咧着嘴笑,似乎十分得意自己的职位。
“哟,你现在当主持了啊?你那小师弟当年跳崖,怕是没死,我后来见过他。”
释静空手指微颤,旋即稳住心情。
“阿弥陀佛,佛主保佑。”
“佛主保佑?”莫旅长哈哈大笑起来,“保佑你个锤子!老子才能保佑!”
释静空不再像当年一般愤怒,他双手合十,向身后的僧人们说道:
“这些人的来头,大家都清楚,不过是些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和匪盗恶徒。”
“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这小庙,吃斋念佛,不入魔道。”
“若是有人想要加入他们,自便。”
“贫僧宁死,不走穷途末路。”
说完,释静空盘腿坐地,闭目诵经,坦然地迎接死亡。
莫旅长气得咬牙切齿,“老子当年就该毙了你们两个!好,想死是吧!”
他举枪,杀意四溢,扣下扳机!
突然!一个毛发潦草、浑身衣物破烂、形如山猿的野人扑了过来,将那莫旅长按翻在地!
四周的匪兵惊呼,将两人团团围住,却不敢开枪,怕误伤长官。
那野人双目赤红,行为疯癫,他一口咬在莫旅长颈动脉处,就那么一扯,惨叫声中,鲜血迸射。
“啊!!!”
野人翻身而起的同时,肌肉本能一般的动作,让他拾起枪支,抬手遍射,在众人惊诧到未能立即反应的时候,他已经完成清空弹夹、拾枪继续射击、躲避到障碍物后的一连串动作。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经历过血战的老兵姿态,弹无虚发,枪枪毙命,顿时院子里躺倒了十来号人。
这般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众人。
静空主持在那么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故人的眉眼。
身体本能快于思考,静空主持立即起身,他也是自小习武的,当即从院中捡起一根齐眉棍,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其它和尚们见此状况,也夺枪的夺枪,拿棍的拿棍,嘶吼着拼杀上去。
这群匪兵大多由土匪构成,少部分是当年的军阀残留,说什么□□护**,不过是为了烧杀掠夺和钱财利益聚起来的乌合之众!
突然来了一个杀神,上来就干掉长官,他们心惊之余,看着这十来号和尚不要命了,便有人开始往寺外逃。
有人跑,便有人跟着跑,几百人竟做鸟兽散。
*
佛像垂眸,眉眼慈悲。红香青烟,袅袅如梦。
那野人本是要追着四散而逃的敌人追去的,静空却在那野人身上看到某种熟悉的身姿。
“等一等!你等一等!”
静空颤抖着,他一步步地走向那个衣衫褴褛的野人。
那野人拿起手里的步枪对准他,却有些迟疑,并没有开枪,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般,声音嘶哑:
“退后……不要靠近……开枪……”
寺庙,猴群,僧人,士兵……
那野人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静空端详着那野人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眼睛。
“静善?!……立行……”
已过而立之年的静空,泪撒僧袍,他认出来了,这是他那跳崖之后便杳无音信的小师弟啊!
他日日月月,年年岁岁,焚香诵经,期盼佛主能保佑的小师弟,经隔多年,终于是回来峨眉山…
纵是岁月荏苒,仍有故人可以相认。
就是不知,倒地发生了什么,让小师弟沦为如此模样……
“我是静空,我是兰九清,我是你师兄啊!”
那野人充血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静空一步步地走过来,他一步步地往后退。
“静善!立行!周立行!醒过来!”
静空一把抱住他。
周立行手中的枪掉到地上……
修改了下[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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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