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时段的第三天,西尔维娅见了瑞德洛普一面。
她们在学校不常见面。
瑞德洛普忙于参与一些在荷夏麦的家族所处阶层的活动,比如,社团,联谊,集会。
或许她对“阶层”本身一点兴趣也没有。
正如她对荷夏麦粉末也没有兴趣。
她只是享受这种如同家族长子和继承人般的氛围感。
对这一切。
互相恭维、暗中竞争、交换信息、拉帮结派。
西尔维娅敬而远之。
但她寻找夕轮气象历史课的任课老师加西迪教授,索要一份关于大寂灭时期云海循环的拓展阅读清单。
碰见了瑞德洛普。
那是在迷雾草庭院的第五层。
顶层。
有医神祭坛和雾焰雕像的大灰窗下。
有环形坐席的那间教室门口。
瑞德洛普穿灰色的格子连衣裙和裙式风衣,身板笔直,肩膀宽阔,抱着写字板,袖子上有一只飞燕草袖扣。
西尔维娅看见她,但不敢招呼她。
于是,瑞德洛普先招呼她。
“西尔维?你也来加西迪教授的座谈会?”
“不去,”
西尔维娅斩钉截铁、理直气壮地回答,
“只是索要阅读清单。”
瑞德洛普往教室里看了一眼。
“要不你也来坐一会吧?这里的絮莓糕点很好吃。不耐烦了随时可以溜号。”
西尔维娅毫不犹豫,
“那太好了,我去。”
坐席上乱哄哄的。
教授还没来。
西尔维娅坐在瑞德洛普旁边。
一些男孩,勾肩搭背地来招呼瑞德洛普。
瑞德洛普暂时拒绝了他们。
“你不去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吗?”
西尔维娅望着他们的背影。
“暂时不去。”
瑞德洛普动作不太协调地拿着精致的小茶盏。
给西尔维娅倒茶喝。
她好像是身体不太舒服。
不然,嘴唇不会抿得这么紧。
又或者,是这种精致的小茶盏让她很不自在?
“那天晚上的事。”
瑞德洛普忽然说。
西尔维娅愣住。
不必说更多。
西尔维娅就明白,瑞德洛普指的是哪天晚上。
“那件事,我一直忘不掉。”
瑞德洛普继续说。
她没有看西尔维娅的眼睛。
西尔维娅凝视着她的侧脸。
瑞德洛普的眼睫毛垂落。
鼻尖和上嘴唇的轮廓很倔强。
“喝点茶。”
瑞德洛普将茶杯推向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轻轻地接过。
且轻声说,
“我也是。”
瑞德洛普的视线敏锐地扫向她。
西尔维娅不知是否该说得更多。
在荷夏麦,她们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
在学校,她对柏洛雷茨倾诉过,之后就觉得心满意足,没有再提起的必要。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瑞德洛普问。
“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尔维娅决定不提起困惑、悲伤和恐惧。
不知不幸和动荡何时会再临的恐惧。
“我也想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不会让我们知道。”
瑞德洛普有拿小碟子盛絮莓糕。
“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以后我一定要将所有人都接出去。”
“也包括我吗?”
西尔维娅问。
瑞德洛普愣住。
西尔维娅立刻反思。
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比如,这个问题其实根本就没必要问?
“当然包括我啦。我知道。”
西尔维娅随即打圆场。
瑞德洛普轻轻搂住西尔维娅的肩膀。
“我的天。”
过道对面的一个男孩看呆了。
“涅奥珀苏的旧弓弦。”
后方坐席的另一个男孩喃喃自语。
西尔维娅困惑。
他们在惊讶什么?
他们又不是不知道瑞德洛普也是有妹妹的。
又或者,平常的瑞德洛普风格太犀利?
搂住谁的肩膀,一般代表着她即将拧下谁的头?
教授来了。
“我得走了。”
西尔维娅悄悄地说。
瑞德洛普点头。
轻轻松开西尔维娅的肩膀。
西尔维娅沿着坐席溜下去。
“这是你的——新跟班?”
西尔维娅听见他们在身后询问。
“是我的人。”
瑞德洛普回答。
“我的小妹妹。”
加西迪教授看到了西尔维娅。
“咦,塞瑟蕾亚?”
他好像也没想起她的名字。
“你不参加座谈会吗?”
“我把笔记落在楼上了。”
西尔维娅说。
现在,确实不太方便再找他要阅读清单了。
但对西尔维娅来说,已经值得了。
她真的很需要这一次和瑞德洛普的谈话。
谈谈风雪夜发生在醒山庄园的事情。
即便,她白跑了一趟,来到六楼。
也没拿到阅读清单。
她心跳很快。
快到她沿着螺旋扶梯下行时放弃了关照前路。
下到第三层的时候,她撞上了一个人的胸口。
很巧,是莱恩提的一位朋友。
莱恩提正和一群朋友待在一起。
走在他们的中间,和丰神俊朗的伦萨纳斯一起,被这些人簇拥着。
“小妹!”
莱恩提招呼她过去。
西尔维娅不得已,就走上前。
“我们家在校最小的孩子。”
莱恩提说。
“造雾术课程的小能手。”
其实,莱恩提已经向他们介绍她很多很多次了。
“大家好。”
西尔维娅既礼貌又疏远地说。
这个态度是对的。
所有男孩都对此很满意。
“咱们好几天没有一起吃饭了。”
莱恩提既亲切又有分寸地拍拍西尔维娅的肩膀,
“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对此,西尔维娅已经习惯了。
就微笑着答应了。
“你对你妹妹真好。”
她听见他们在后面说。
“你妹妹是造雾术课的小能手?”
有个男孩追问。
“别打她主意。”
莱恩提警告,
“她是我罩着的。”
第二天,西尔维娅特别打扮了一下自己。
去银柳园。
淡紫色夏装。
有紫碎花的薄衬衫,轻柔亲肤的棉布长裙。
在银柳园,有一个用银弦藤高脚烛台环绕的区域,专供聚餐和请客用。
莱恩提坐在那里。
两架烛台的中间,淡紫衬衫,铃兰袖扣。
端坐。
看菜单。
西尔维娅走去,坐下。
“想吃什么?”
莱恩提大声问。
又小声说:
“别点太多。”
西尔维娅会意。
微笑。
他们各点了一小份:
莱恩提的是炒花穗。
西尔维娅的是白鱼汤。
一起坐在高阔的天花板和优雅的灯盏下。
各自慢条斯理地吃完那少的可怜的份额。
“你想不想上卫生间?”
莱恩提忽然问。
西尔维娅点头。
立刻起身,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
但她没有拐进那悬挂橙色水晶链条的屋门。
而是沿着楼梯往下。
拐过回廊。
张望四周。
等两个手挽着手的十三四岁大的女孩经过,一头钻进迷雾草。
在草丛里,她又放了一团迷雾。
迷雾与迷雾草的迷雾相互氤氲。
融成一团。
西尔维娅脱掉衬衫和长裙,只留泥土色的上衣和短裤。
而后,她没离开草丛。
徒手往外墙匍匐。
外墙的内外侧并不等高。
西尔维娅抓着墙体突出的石头往下攀爬。
不要模仿——
她能搞定这种危险动作,都是拜塔米娅的花园迷宫所赐。
墙外就是埃斯卓斯森林。
也就是——
神灶森林。
莱恩提已经坐在那里了。
上衣、短裤。
都是泥土色。
坐在一滩炎心花旁。
手拿一串烤蘑菇。
并发动迷雾能术吸走烟雾。
他抬眼冷淡而严肃地扫了一眼西尔维娅。
全不似在学校里表演出来的那般:
温暖,热情,周到。
但西尔维娅笑嘻嘻地在他面前坐下。
对西尔维娅来说,真实的共处好过演出来的和谐。
“给。”
莱恩提抛给西尔维娅一串烤物。
是烤棉花糖。
西尔维娅感到呼吸越来越顺畅。
双肩也越来越轻松。
森林之风迎面扑来。
这里有雾柳,云雀树和沉默树。
雾柳银灰,如湿润的帘幕。
莱恩提最喜欢坐在云雀木下沉思。
西尔维娅偏好沉默树的老树干。
慈祥、温柔得像一位想象中的母亲。
在夕轮森林史的书籍里,这里被称作“典型的温带迷雾林”。
然而,在远古,它被称为 “晨曦守望者” 。
是一位名叫“赫利珀”的弓箭手的家乡。
先民用这里的木材制作长弓的弓身。
在弓弦拉满时,银白色的辉光如破晓第一缕晨曦般流溢。
那时这里还有星象台……
后来,神念接管了一切。
一把火烧掉了大部分的森林。
赫利珀的性别被隐去。
漫长的岁月里,星象台也冷清,颓圮,成为废墟。
那晚的音乐节,小彩灯就悬挂在古星象台的断壁残垣间。
但是,西尔维娅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伊芙族的人不会让孩子们知道这些的。
不管怎么说,莱恩提和西尔维娅称这个地方为“低语回廊”。
莱恩提烤好了那串蘑菇。
心满意足地开吃。
正餐开始。
“最近怎么样,西尔维?”
莱恩提问。
西尔维娅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抱怨:
“棉花糖烤得有点老了。”
“不可能。你就是想让我在再给你烤一串。这样你就可以多吃一串了。”
“还真是。”
西尔维娅嬉笑回答。
而莱恩提确实也又拿出来一串。
“我最近听了一些讲座。但都是为了凑人数才去的。听的时候,我画了好几张书签。”
西尔维娅终于开始回答莱恩提的问题。
“看来你过得很开心。”
莱恩提严肃地点评。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