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自始至终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的一点小小的发现。
他如今贵为天子,但也是凡人,也会做梦,不过他从不会沉溺在梦中。
皇位的交接在朝内引起了一小部动荡,但有工部、户部的鼎力支持,前线的战事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倒是齐王登极后对攘夷之事倾注了巨大关注,提振了军民抗狄的决心。
江行止一鼓作气,挥军北上,逐步收复北方失地,将戎狄打退回长城以北,难以再犯。
两国间的战争以戎狄的求和收尾。大历朝廷再次迁回不周。
戎人彻底退出中原,并表示将送来贡礼与和亲的公主。
经过这场战事,大历得到了一个勤政爱民的新帝,重振了中原王朝的威望,解决了长期以来导致政务不通、吏治拖沓的朋党争斗,权力收归帝王,仿佛给这个即将步入腐朽的古老帝国来了一场洗礼,使其重焕生机。
纵观历史,这种事情往往是以改朝换代为代价才能够实现的。
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了。
战争结束后,被朝廷视为头等功臣的江行止交归兵权,辞去兵部职务,皇帝当庭挽留,将其揽入内阁,名为学士,实握相权。
满朝文武对此心照不宣,未表微辞。
此时,距离江行止投笔从戎受命北伐,又已过去三年。
江行止三十三岁,深得圣宠,权倾朝野。
*
戎族的公主被送到了不周城。
不周的百姓打量着这支旨在向大历表示臣服的队伍。
有人还没有忘记七年战火的伤痛,冷眼相对,但更多人表现出一种好奇。好奇那种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情。
载着传闻中那位戎族公主的轿子只有小小的一顶,和那些装饰华美而体积庞大的木箱相比,反而像是一只小小的囚笼。
巷道里吹来的风偶尔会掠起轿子两旁的垂帘,而一些围观的人们则因此得以窥见公主的容颜。
见过的人都说,那位公主美得不像蛮族女子,不像凡间女子,怕不是天上来的仙女。
和亲进贡的队伍声势浩大地进了皇宫的大门,朝中百官站成两排,看着身穿蛮族服饰的使者走到殿前,与他一同进殿的,自然是来自北方的奇珍异宝,还有那顶藏着美人的小小的轿子。
使者和皇帝互换了礼节,看到皇帝微蹙着眉,心惊胆战地以为他对礼品不甚满意,便急不可耐地要让大历的君臣见见他的公主。
百官们都从他急切的言辞中嗅到一个暗示——这位公主一定非常美丽,即使是从不耽溺女色的皇帝见了,也会感到十分满意。
所有人都好奇了起来,只有江行止不为所动地站在前列,提防着戎人还打算打什么坏主意。
轿帘被掀开了,一只白皙的,纤美的,缠绕着金镯红绳的脚先探了出来。
男人们下意识的避开眼神,又忍不住悄悄地瞥去,每瞥上一眼,就愈发欲罢不能。等到美人从轿中现身,所有人都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
当年李延年那首北方有佳人,一定就是为这位公主而写的。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在看到那双充满诱惑的脚,那双线条优美的小腿时,江行止依然波澜不惊。
大概是因为他早已经历过足够美好的女人,后来的一切,除却巫山不是云,即使再够得上世俗意义的美,也无法让他动容了。
“见过陛下。”
随着轻盈细碎的金器碰撞,一个细腻柔美,又带着几分凛冽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化酥了一众男人的神,也直击江行止的心。
他猛地抬头看去,在金光闪闪的异族装饰之下,看到了一张遥远的,熟悉的,不曾忘怀的,深藏心底的脸。那张脸,甚至比在宵黯楼见到的时候更加美了。
不再有日晒风吹的痕迹,看起来反而比大历皇宫里的那些公主们还要金贵。
从二十三岁到三十三岁,时间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了不少刻印。
十年的时光在任何肉身凡胎上都或多或少地留下痕迹,却仿佛独独放过了她。
一个从未舞过刀剑的文人,在第一次听到击鼓鸣金、看到刀光剑影时也未曾感到震撼,可是在这一刻,他内心的震惊和慌乱无以复加,十指狠狠地攥成拳头,修剪得平整干净的指甲嵌进掌心的肉,他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是她!
*
所有人都无法幸免于蛮族公主的容颜,连那个号称铁石心肠、心如止水的内阁大学士也不例外——如果袁浩时没有告病还乡,暂不在朝,那他或许会知道江行止此刻的震惊来自何处。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在一段时间的恍惚之后迟了一步想起红颜祸水这个词,想起妺喜和妲己还有褒姒的故事来,却也震慑于这女子的美,不敢开口劝谏。
一群男人,竟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美,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神话传说里的妖姬,恐怕也不过如此。
不出所料,大历的皇帝对戎狄的称臣献礼感到十分满意。大历与北戎自此交好。
戎族的公主进了大历的后宫,立马成了最受宠爱的妃子,封号舒。
她无需撒娇争宠,只凭一张脸蛋,一副妖娆的身躯,就足够让皇帝夜夜流连。
从齐王时代就追随这位新帝的大臣们并不相信自己拥立的新君会是一个受美色所惑的男人。
可他们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让他们的皇帝深深沉醉的,并不仅仅是舒妃的美貌和娇柔。
这是那个他押上性命作为赌注的、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中,苍天大道给他降下的惊鸿一瞥的奖赏。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今成了现实。
他如何不欢喜?
但他可是一个从小就立志成为明君的人。他不会任性妄为。
大臣们起初有些不安,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知道分寸的女人,而他们的皇帝,也是一个知道轻重的男人。
一个不随意纠缠,一个也见好就收,未对朝堂政事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加上朝堂刚刚肃清,新的派系还未林立,又有内阁大臣压着,无人敢对皇帝的专宠提出异议。
毕竟那是一个在大历毫无根基的女人,一个过于美丽的异族女子,再受宠爱,也只是帝王后宫的一个玩物。
即使能早早诞下子嗣,一个有着异族血统的孩子,也不可能被立为皇储。
在这明明白白的利害关系之下,朝臣们便不打算过分干扰朝堂之外的事情。
纵使他们中的一些人曾对那位公主魂牵梦绕了一阵子,但这种掺杂着猎奇心态的恋慕在久久见不到正主之后,也就逐渐消散了。
只有一个人,还没有从那一天的光景中回过神来。
“整个朝堂谁对那女人念念不忘,我都不会奇怪,惟独你——江大人,你最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敢和江行止这样说话的,也就只有常辕络和袁浩时了。作为与江行止识于微时的好友,常辕络早就注意到这位大学士的不对劲来。
江行止没有多说,埋头处理堆在案上的那些奏疏。
常辕络没有因此退缩,他早就藏好了后招,不怕踩不中江大人的尾巴。
“到了你这个年纪还不娶妻成家的,可以说是异类中的异类。而你长得不赖,对得起一句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又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重臣,就算年纪大了点,那上门说亲的也能踩烂江府的门槛啊……还以为你有那方面的癖好,才对女人不感兴趣呢。”常辕络比划了一个手势,“原来是没遇上对的人。”
常辕络在登科当年就已成家,如今进入内阁,除了有江行止的提拔,也少不了岳父家的帮助。袁浩时则是因为妻子一直无所出,故顺理成章地连妾都纳了好几房。
别说放眼朝堂,就算是外头最不成器的寻常男人,到这个年纪还不成家的都少见。
“也是啊,像江大人这样的人中龙凤,眼光高一点也是正常的。不过你可要搞清楚,那是皇帝的女人。”他压低了声音,“难不成你打算和陛下来那个……以陛下对你的倚重嘛——啧。”
江行止终于听不下去:“玩笑不能乱开。”
听他有了反应,常辕络顺势而上,掏出撒手锏来。他凑到江行止耳畔,即使此刻屋内再无第三人,他还是用手遮挡了一下,窃语道:“江大人家的那位公子,我是见过的。见到舒妃第一眼我就想说了……江公子的眉眼,与那位舒妃可有不止一分的相似啊。”
江行止的笔尖颤了一下。
会到江行止府上提亲的人,目的并不全都是江行止本人。
虽然还没有到适合成亲的年纪,但已经有人上门来给白鹤说亲。大多是想趁早占个位置,攀个高门。
朝官门第,已经没有能高过江仰之的了。
江行止几乎没让朝中的同僚见过白鹤,就是怕因为他的样貌惹出什么事端。
常辕络是一个例外,那也只是出自一次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