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央沉默良久,再次开口:“若你此行考中,就能进京了,我……”
剩下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还未参试,一切尚无定论。”
魏央小声:“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高中。”
少女站在秋日空旷的书院大门外,裙摆微微飘扬,想到什么说什么:
“毛笔、墨锭、砚台镇纸那些都有吗?”
江珩礼不说话。
魏央想了想,认真地说:“那我请你吃胶牙饧吧。”
魏央从怀里拿出糖纸包,打开,递到他面前。
四年前,她请他吃糖是为了打消他的戒备心,然后杀了他;如今,她请他吃糖,却是祝他秋闱顺利,一切平安,前路一片坦途。
魏央看着江珩礼拿了胶牙饧,抿唇笑了。
江珩礼吃了一块糖,看着她。
“别哭。”
魏央擦了擦眼睛,故意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道:“我才没哭,不许污蔑人。”
江珩礼静静地注视着她。
魏央觉得自己该走了。
“祝你考试顺利。”她低声说完,匆匆地转身跑走了。
江珩礼站在原地,隔着秋日傍晚的夕晖看着魏央的背影,她正朝着远方飞快地奔跑,身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
秋闱开始,岑州以及名下各县市的考生奔赴岑州贡院。
魏央度过了坐立难安的几天。
但她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紧张,一切如常地生活,但是小黛很是细心,发现了一些很好笑的事情。
比如魏央午后坐在院子里喝茶,倒着倒着茶水全部倒光了;魏央把食物放在手上喂给大黄,喂着喂着饭喂进了大黄的鼻孔,大黄生气了好几天;魏央想绣荷包,荷包绣出来,容量小到只能装几个绿豆……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岑州的金桂迎来了旺季,望月楼的桂花酒销量达到了顶峰,同时,也迎来了秋闱的放榜日。
这一日,秋雨霏霏。
魏央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提前打听好放榜的所在地,掐着时间过去看榜。
街上人流如织,大家都撑着油纸伞,候立在榜下。
魏央本以为自己去的算早了,可到了张榜处,却发现早已人山人海。
魏央挤进人群踮起脚尖,努力地看。
秋闱的第三名亚元是考试的第六名至第十名,经元是第二名至第五名,第一名是解元,也称解首。
魏央从最末尾看过去,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秋林邈排行第六名,是亚元;袁轻鸿排名第五,是经元;钟玉成排行第二,经元;第一名……
江珩礼。
魏央看着那个名字,一直以来都高高悬着的心落下了。
果然,
江珩礼不仅考中了,还位列第一。
魏央心满意足地退出人群,正准备离开,此时,却有一对官兵粗鲁地推开围观的百姓,上前把张榜撕了下来。
一时间,叫喊声此起彼伏。
“哎,这是干什么啊?”
“为什么撕榜啊?”
“我还没看呢……”
“官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魏央也惊呆了,立刻看向那些官兵。
为何撕榜?
为首的官兵大声驱赶道:“此榜有误,新榜明日再登,都散了,不要在此处聚集。”
众人震惊不已,议论纷纷:“什么,名次竟然有误?从没出现过这个情况啊……”
没来由的,魏央的心漏跳一拍,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大部分人离开了,她却追上去:“官爷等等。”
官兵被她拦下,神色不耐:“做什么?”
魏央道:“这榜有何错误?”
官兵不欲多说:“等新榜出来你再看吧。”
魏央急忙掏出银子,偷偷塞到官兵手里:“官爷,求您透露一些吧。”
官兵看她一眼,掂量了下银子的重量,收进了怀里。
“那我就和你说几句,再多的我们也不知道了,就在今日,这榜上有排列靠前的考生被举报了,现下官府正在查呢。”
魏央脑子里“嗡”的一声,嘴比脑子快,马上说道:“是不是江珩礼?”
官兵正要走,闻言步伐停下,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确实就是本次秋闱的第一名。”
魏央怔怔地看着官兵。
官兵看她一个年轻小姑娘不可置信的模样,觉得可怜,好心多说了一句:“你认识这个姓江的考生?赶紧替他多筹备筹备吧,名次被撤倒是小事,别到时候被关进牢里,那才叫大祸临头呢!”
魏央道:“他从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是不是误会了?”
官兵不想多说了,驱赶她道:“行了小姑娘,别挡路了,我们还有事要做,让开。”
魏央让开了路。
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魏央手上的油纸伞掉落在地,冰凉的秋雨立即洒在她的脸上、头发上,她却恍若未觉。
江珩礼可能会入狱?
怎么会这样!
魏央管不上地上的伞了,转身就往钟家跑。
到钟家的大门外,魏央急匆匆地拍门。
伙计认得她,问道:“李姑娘有事找我们少爷吗?”
“钟玉成在家吗?”
“在,小的去请少爷出来。”
没多久,钟玉成从门内走出,大步来到她面前,见她一幅狼狈模样,皱眉问道:“小央妹妹,怎么了?”
魏央开门见山:“江珩礼发生了什么事情?”
“珩礼出事了?”钟玉成神色一愣,安抚她道,“你先别急,我派人去打听一下,你先进来坐坐,喝杯茶先。”
魏央跟着钟玉成进正厅,坐下饮茶。
热气腾腾的茶雾飘过魏央的面前,让她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她凝视着虚空,思绪显然不在这里。
许久,魏央回过神,笑道:“还未恭喜你,秋闱位列第二。”
钟玉成笑笑:“第二而已,算不得什么。”
魏央道:“钟兄,我想问你,这两三年,书院里可有什么反常的事情?”
他们一直是嬉笑玩闹的朋友,她素来都不正经称呼他。
但此刻,却用了这么客气的称呼。
钟玉成搁下茶杯:“你指什么?”
“比如,有谁看江珩礼不顺眼。”
钟玉成神色变得莫测,看着杯中茶叶缓缓飘动,凝思不语。
魏央道:“只是一个名字而已,钟兄还要权衡利弊吗?或者,要对付江珩礼的不止一个人?”
钟玉成看向了她。
她神色直白冷静,反倒显得他瞻前顾后顾虑过多,钟玉成扬唇一笑。
“有。”
“是谁?”
“秋子显。”
魏央顿时明白了钟玉成方才为何不立刻说出这个名字,他与秋林邈是多年好友,秋子显与秋林邈同为秋家子弟,荣辱与共,秋子显出事会牵连秋林邈,钟玉成自然不愿意如此。
钟玉成看着她道:“我方才不愿告诉你,确实是存了私心,但我钟玉成至少读过这么些年的圣贤书,不会包庇始作俑者,这两三年秋子显虽然不曾正面找过珩礼的麻烦,可你也知道,珩礼在书院受同窗拥戴,秋子显必然怀恨在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不知道此次是不是秋子显动的手脚,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但……我相信珩礼的为人,我相信他不会做什么。这件事若我能帮到,我一定出手相助。”
魏央微微一笑:“得钟兄一句,足以心安。”
钟玉成扭头看向窗外:“一场秋雨一场寒,方才雨又大了,你再坐些时候吧。”
魏央道:“雨大也无妨,我要做的事不会因为外力而改变。”
钟玉成看向她,良久,展颜而笑,说道:“其实,有时候我真挺羡慕珩礼的。”
魏央笑道:“别羡慕了,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想想我这个损友如果把自己折腾进牢里,你该怎么救我出来吧。”
钟玉成皱眉:“你别莽撞。”
“我曾活得循规蹈矩,从不敢莽撞,可后来,我后悔了。”魏央朝他笑道,“钟兄,我们是一类人,人就活一次,你是明白我的。”
“我先走了,多谢你的茶。”
她朝他举了举杯子,起身离开。
钟玉成让人送她出去,一直注视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少顷,道:“有福。”
有福上前道:“少爷有何吩咐?”
“小央以前是个很听话的姑娘吗?”
有福汗颜:“小的打从和少爷一起认识李姑娘开始,可就从没看见李姑娘‘听话’过。”
钟玉成怅然地思索着。
小央在认识他之前,似乎就已经认识了江珩礼。
在他不知道的年月里,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呢?
*
魏央的目的很明确——去找秋子显。
她在香山书舍找到秋林邈,询问秋子显的下落,可秋林邈也表示他不知道秋子显的下落。
魏央很疑惑:“你也不知道秋子显在哪?”
秋林邈摇头说道:“子显很久不曾与我联系了,但我知道他爱斗蟋蟀,经常去文心斗场,你可以去那里找找他。”
“多谢。”
魏央转头就走。
秋林邈叫住她:“李姑娘。”
魏央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什么事?”
“我知道……子显他过于纨绔了,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表亲,如果他做了什么……”
“秋公子,你记得秋子显是你的表亲,却忘了江珩礼是帮助你功课的同窗了吗?”
秋林邈一脸怔然,最终,慢慢低下了头。
魏央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魏央问了路人,找到文心斗场。
巧的是,她刚刚走到文心斗场的门口,就碰上秋子显从里面出来。
同样是三年没见,秋子显身上的纨绔气息更浓,一身华贵衣裳,斜眼打量人时,眼风阴冷。
魏央站在门口,恰好堵住了他的路。
秋子显看见她,哟了一声:“哪来的漂亮姑娘,专门找爷来的?”
魏央冷冷道:“秋闱名单被揭,你做了什么?”
秋子显这时候才认出她是当年那个拿弹弓帮江珩礼射击他的小姑娘,唰的寒了脸:“关你什么事?”
说完,大摇大摆地绕过她走了。
魏央道:“你构陷他人,就不怕哪天东窗事发,自己遭报应?”
秋子显回过头嘲笑:“构陷?你说错了吧,我哪有构陷江珩礼,他名次被撤又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把他欺骗考官的事情戳破了而已,你还得感谢我呢!”
魏央道:“他欺骗考官什么了?”
秋子显一字一顿道:“朝廷规定:贱籍之人、犯罪之人、丁忧之人不能参加考试,你说……江珩礼占了哪一个?”
魏央刹那间脸色煞白。
她想起了,才去世不久的杜云君。
杜云君虽然并不是江珩礼的生母,也并不登记在人丁册,可杜云君确实是江珩礼的母亲。
只要有心之人抓住这点不放,江珩礼参加考试,就是原罪。
原本她觉得,若是构陷就一定有破解之法。
可如今这件事情板上钉钉,不是江珩礼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可,就是能让江珩礼的成绩作废。
秋子显看她脸色难看,痛快道:“没话说了吧?”
魏央没有回答,良久,道:“像一条狗一样躲在阴沟里窥视了江珩礼很久,却永远都不可能向他一样受人尊重敬仰,你心里应该很痛苦吧?”
秋子显怒火冲天,抬手就要扇她巴掌。
“秋子显!”
秋林邈的声音忽然自远处传来,带着愤怒。
秋子显看见朝自己走来的秋林邈,咬牙切齿,却只能不甘地放下了手。
秋林邈道:“秋子显,秋家的家训你听了那么多年,就只学会了对女子动手吗?”
秋子显神色阴冷。
秋林邈道:“我看,你的父亲不应该再让你出门了。”
“二哥!”秋子显难以置信。
秋林邈厉声道:“回家去!”
秋子显几乎咬碎银牙,目光似一条阴毒的蛇一般扫过魏央,扭头大步离开。
秋林邈抱歉地对魏央说:“李姑娘,对不起,我秋家管教不严,我替他向你道歉。”
“不用。”
秋林邈心里也明白,秋子显做的事情根本不是几句道歉就能解决的。
“珩礼那边,我一定尽力。”
魏央笑笑,说:
“我没有要求你什么,我只是……”
“有一些不甘心而已。”
江珩礼如此天赋如此努力,却要因为一件丝毫不受他控制的事情丢了前途。
就算三年后他还能再考,可这三年谁能补偿。
她记得前世江珩礼的仕途虽然坎坷,可也是入京以后,在入京前并没有发生这件事情。
难道是因为她,江珩礼这一生的命运改变了?
如果是这样,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