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绝顶的风裹挟着雪粒,刮得人面颊生疼。文砚只觉后领那只提着她的手骤然一松,双脚刚沾着青石板,便踉跄扑出数步,直到趴着一旁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胸间气血翻涌得厉害,五脏六腑似被揉碎了再重拼,喉头一阵腥甜,她猛地侧过身,扶着石壁干呕起来,身上也跟着阵阵烧心的灼痛,原本还算整齐的发髻散了大半,几缕青丝垂落在沾满尘泥的衣袍前,模样狼狈不堪。
业平立在三步开外,指尖捏着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沾到的些许尘屑。待目光扫过文砚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她眉梢微挑,语气里裹着几分不耐:“不过是提挈了三息,翻了两座山岗罢了,你竟连这点轻功都受不住?”
文砚粗粗喘了几口气,心道这翻山越岭忽上忽下的叫一点轻功么,不过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半句抱怨也不敢出口,恭恭敬敬地说道:“回掌教,晚辈自幼体弱,三岁时得过一场急病,险些丢了性命,先父心疼晚辈,便始终未肯传授武艺,只教了些识药辨草的粗浅本事。今日初承掌教提挈,一时未能适应这般神速的轻功,才闹得如此狼狈。晚辈日后定当勤学苦练,早日跟上教中的武学进度,绝不敢辜负掌教的容留之恩……”
“行了行了休要絮叨。”业平打断文砚的话,说道,“你这年纪,本该是跳脱爽利的性子,偏生学得这般谨小慎微,半点不及你娘当年的风采。想当年你娘第一次随师父练轻功,摔得比你还重,却爬起来便说要再试,哪像你这般婆婆妈妈。”
文砚被打断也不恼,听业平提起娘亲,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半步,又想起礼数,连忙收住脚步,重新躬身,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掌教,我娘……我娘她可安好?”
业平望着文砚那双不含半分杂质的眼睛,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偷偷下山历练,反倒被毒蛇咬伤,要不是暗中跟踪保护的师姐为她吸走毒液,怕是早没了今日的业平。
这般想着,心中那点嫌隙,终是被这赤子般的目光融化了大半,语气也不自觉缓了几分,业平伸手理了理文砚的衣领,避开那灼人的视线,说道:“你娘……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伤及根本,要睡一段时间而已。”
“这般么……”文砚喃喃道,心里跟着沉了一沉,但随即又想睡着权当休息了,只要、只要娘亲还活着。
她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泛白的指尖悄悄攥起业平的袖口,轻声问道:“那她……我能去看看她么?”
看到文砚这幅急切又卑微的模样,业平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怒火。想当年大师姐因练不了天山九剑失了掌教之位,也未见半分自怜,反倒是另辟蹊径抚出一手好琴,现如今她的女儿怎生的这般性子,她竟莫名觉得刺眼。
业平揉了揉眉心,将那些复杂情绪压下,抬脚往里走,留下一句:“不看她,我带你这里作何?”
文砚愣了一下,见业平走远,连忙快步跟上。匆匆穿过几重雕花木帘,脚下的青石板不知何时换成了温润白玉,寝宫门口守着两名灰衣弟子,见了掌教连忙躬身行礼,目光掠过文砚时,带着几分好奇,却没有多问。
踏入寝宫,迎面北墙立着一架紫檀木书架,书架上典籍林立,一眼望去,药学典籍竟不比药王谷少,从《黄帝内经》到《千金要方》应有尽有,最上层一部《金匮要略》纸页泛黄,边角处有明显磨损。
正当文砚好奇之时,业平走到书架前,指尖在书架第三格轻轻敲了三下,随即抽出那部《金匮要略》,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沉重的书架竟缓缓向侧移开,露出一道三尺宽的石门,丝丝寒气从门内渗出,让寝宫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随我进来,不要碰到书架之物。”说完,业平便率先踏入,文砚连忙跟上。
石室不大,中央落着一张寒玉床,床周挂着冰蚕丝织成的床幔,幔帐半垂,隐约可见床榻上卧着一道纤细身影。
文砚心跳骤然加速,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待看清那身影的面容时,悬着的心顿时重重跌落下来,床上静静躺着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只是此刻,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无半分血色,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着一层细碎的白霜,气息、气息微弱得几不可察。
药王谷遭难她没哭,被掳走风餐露宿她没哭,被黑衣客一路追杀她没哭,因为她知道还有娘亲在等她。可是,记忆里的娘亲决计不是这般苍白模样,妇人总是微笑着将她搂进温暖的怀抱,亦或是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枚轻吻……
文砚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妇人冰冷的手,额头轻轻贴住她冰封的脸颊,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妇人的眼角,又顺着眼角落到寒玉床上,凝成一颗颗小小的冰粒。
业平立在一旁,望着文砚瘦小的肩头剧烈起伏,却只听得到压抑的抽气声,终是叹口气,上前轻轻将她搂入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别忍着,想哭就哭吧。”
轻轻的抽气终于变成放肆嚎啕的颤抖,再没了半分方才的隐忍,业平任由文砚浸湿自己的道袍,无声地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
不知过了多久,文砚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头一歪,竟晕在了业平怀里。
业平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身子,快步走出石室,刚关上书架,便见业君携着玉壑踏了进来。
“你们来得正好。”业平将怀中不省人事的女孩递过去,嘱咐道,“壑儿,你带师妹回般若宫安置,好生照料,不可怠慢。”
玉壑双手接过,恭敬应道:“谨遵师命。”
待玉壑的身影消失在连廊尽头,业君这才开口问道:“师妹,大师姐的情况,你都告诉砚儿了?”
业平摇了摇头,道:“只道她受了伤,性命却是无忧,别个什么便没仔细说了。”
业君叹了口气,低声劝道:“你何必瞒着这孩子?寒冰一毒药石无解,若不是师父留下这寒玉床,用极寒之气与剧毒相克,暂阻毒性蔓延,大师姐……”
“我不信。”业平低着头,眉峰紧蹙,“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我不信这毒没有解药!便是倒了这天,翻了这地,我也要找到!”
另一边,玉壑背着文砚往般若宫走去,刚上了西峰,便遇到了几名同门弟子。
“二师姐,这是哪宫师妹啊?瞧着面生得很。”其中一名少女笑问道。
玉壑温声道:“这是刚上山的文砚师妹,业静宫主的女儿,掌教特意吩咐我好生照料。”说话间,她轻轻托了托文砚的腿,免得摔下来。那几名弟子闻言,连忙点头问好,看向文砚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因着文砚昏睡着便也不过多叨扰。
待师妹们走远后,玉壑加快脚步,径直走向般若宫北角的小屋,将文砚往草榻上一放,低声自语了几句,转身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