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不管如何,他总得先带着许韵飞到一处安全地界,思量再三,还是跟着大汉朝前走了。
大汉松了一口气,颤巍巍从这块两尺宽的空间里摸出火折子,暖色一下填满了狭隘间隙,越往前走,两边的墙壁越趋于合并,看来是两间客房中夹杂的暗室。
到一面巨大的铜镜跟前,挪开尘布架子,下面是长梯,只能供一人向下。大汉努力调整了姿势,好一会儿才勉强落地,抬着头看许清卓下来。
二人顺着火光走了半刻,直到冷风灌入脖颈,鼻息充斥着马粪、干草料的气味儿,没一会儿推开一扇门,马舍几匹瘦马纷纷转头看向他们。
许清卓的目光在几匹马中掠过,果然不见他们的马,转头看向大汉。
大汉立刻心领会神,心里道:“大仙莫怪,方才说马匹已经被掌柜架在后厨分食,今只能委屈您在这儿挑一匹劣马先行,我在后给您打掩护。”
此时月黑风高,乌云盖了残星,耳际只有黄柳的枝条在院外凄哀任风吹打的声儿。
许韵飞趴在许清卓的背上,脖子瑟缩,许清卓向大汉借了一只斗篷,盖住许韵飞的背,借着上次骑牛的经历,准备策马出离。
大汉为他敞了门,外头的风刮得更盛,呼啦啦的灰土劈头盖脸朝人身上亲热,见大汉在后面给他挥手,依稀能看出个轮廓,许清卓这才解开法术。
只是人马未出办里地,一声撕裂的哨声突兀,许清卓□□的马像是被人施了咒法,急急调头,马蹄崩腾不敢停歇,恰时许韵飞被身下的颠簸震醒,眼皮被风割得疼,脑袋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客栈!”
许韵飞喊道:“清卓,这是怎么回事?”
等不到许清卓回答,他被许清卓拦腰提在臂下,从马背上跃下,本以为会摔个狗吃屎,两人却紧贴在一起,靠在一棵树下,许清卓的喘息喷在他的脖子上。
这得把孩子急成什么样,许韵飞把许清卓的手从腰上拍下来,用斗篷盖住两人的头,心中却疑惑极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瞟许清卓,神情严峻,少见这般流露心情。
然而下一刻,许韵飞就被挡在身后,铁器在马上撞击的嚯嚯声,令人牙酸,许清卓只一眼就瞧见方才给他带路的大汉藏在队尾,不止于此,前后方遭到夹击,他和许韵飞如瓮中之鳖。
许韵飞暗道不好,他知道这边的人不简单,只是想着在此处歇脚总比在野外被野兽吃掉要好,竟不想成了这种局面,再看许清卓,神情紧绷,估计被折磨得呛。
那些大汉手持大刀棍棒逐渐包过来,凶神恶煞:“娘的,到了爷们儿的地,不留点东西就想走,还敢偷马,我看你们是活够了!”
掌柜撸起衣袖,扬起砍骨刀:“同这两个小白脸废话作甚,快些扒光衣裳找些值钱家伙,再不济还能剁碎了卖人肉。”
说罢在他和许清卓的身上打量,其余几个汉子相视片刻,怪笑起来:“这俩小白脸长相水灵,倒是稀奇,掌柜不如让兄弟们爽够了再处置。”
“一群没见识的东西,随你们去。”
许韵飞听见这些污言秽语,虽已预料到,却还是不免恼火,目光凶狠瞪着大汉们。
一个大汉见许韵飞跟个炸毛猫一样,起了劣心:“这个人给我,我就喜欢性子烈的。”
掌柜把大汉推到一旁,“都先候着,猴急什么。”转而笑眯眯对着许韵飞道:“小兄弟,实话说,你这马匹是中上好马,你将值钱的东西藏哪儿去了?”
许韵飞道:“这马是我借的,我只不过是个寻亲的外乡,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大汉们也道:“看他打扮就知道了,怕是个平民。”
岂料掌柜挥手,从大汉手中接过长棍:
“只怕你扯谎话。”又让大汉们围住许清卓,“看好这个人,说不低是哪家的小儿被这人拐来的,我叫人跟了一天了,跟个痴儿一样,只听这个矮的的话。”
许韵飞一听,这是在说他拐卖人口,还比许清卓长得矮,顿时不乐意了,他们明明相差不远。
他许清卓背后站出来,“一派胡言,难怪你们没见识,就算是泼天的富贵在眼前,你们也接不住!”
许清卓忙将他朝回拽,他胳膊一甩,对着许清卓就骂:“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见着我被侮辱了,也不知道帮忙。”
许清卓愣了半会儿,眼中茫然。许韵飞很想挤眉弄眼给许清卓看,料他不懂意思,干脆顺着道:“反正你们杀了我,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你这小子,嚷嚷吹什么牛皮呢,老实一会儿让你好受点。”
掌柜却嗅到铜臭似的,脸色换上一副思索样子,表面叫人把许清卓看好,自己则带着许韵飞到不远处盘问:
“小兄弟,方才点我呢,你放心,只要得了好处,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你。”
许韵飞挑眉:“你怎么保证,口说无凭,我见你这下手下也非好糊弄的人,你独吞不怕他们反水?”
“唉,他们头脑简单,怎会发觉不对,若你答应将钱财尽数给我,我立即将这些人灌醉,保证酣睡三日不醒。”
许韵飞见这掌柜眉飞色舞,势在必得的样子属实好笑,当即道:“好,那就依照你说的。”
话落从怀里摸出一只鸽血剔透的玛瑙,足足有幼儿半个拳头大,掌柜见了,满眼贪婪之色。
东风关这地儿,不似下扬那般繁华,人口稀疏,一般很少见得这般稀罕物件,这也是许韵飞为何要带着那只匣子。
“哎呦,这可是好东西。”掌柜咧到耳后,欲将玛瑙从许韵飞掌中拿走,却扑了个空。
“先让我见识见识诚意啊,掌柜,这东西我有两份呢。”
“好说好说,小兄弟。”
许清卓被大汉们看守在中央,表情麻木,大汉们只当是许清卓怕了,不敢言语,便在一旁嘲笑,却不见许清卓眼底转瞬即逝的笑意。
先前许韵飞性情大变,他以为是自己惹了人生气,然而他用了银丝贴在许韵飞的衣裳里,将许韵飞的话一字不漏听见,才知道是在戏弄那掌柜。
至于他是如何知晓的,还要从几天前说起,许韵飞炸呼呼从外头回来,朝桌子上扔了两块石头,嘴里喋喋不休:“好一个杨脖子,竟敢卖我假货!让我逮到人,非将他祖宗十八代的坟撅了!”
那时候他才明白假货是什么,现在见那掌柜背着大汉们狗腿,也就装作一副不知的摸样,跟着许韵飞回到了客栈。
掌柜依照诺言,果真在浑酒里下了东西,大汉们四仰八叉大睡。在掌柜焦急的盘问下,许韵飞终于道出另一只玛瑙在客栈一里外的土坡里,还详细画了图纸,附赠给掌柜。
掌柜却不急,陪着他和许清卓吃完饭,才慢悠悠准备,许韵飞和许清卓相视一眼,纷纷趴到桌上酣睡,不一会儿,两人感到自己被绑住关到一处地方儿,等人声弱了,才发现是先前的暗室。
许韵飞骂道:“老狐狸还想一举两得,真当我们傻。”
许清卓则是用银丝将绳子割断,替许韵飞松了绑,凭着那汉子给他说的暗道,从马舍里出来,惊喜的发现他们的马好生生的嚼着草。
“真是天助我也,清卓,你这次瞧好了,马是这样骑的。”
烦恼来得快丢的也快,许韵飞几步跨上马,把许清卓提溜上来,“抓紧了。”
许清卓以为是让他抓垫子,于是认真找哪处抓着牢固,许韵飞见他慢吞吞,一把薅住许清卓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抓我的腰呀。”
随即夹紧马腹,抓着缰绳驰马奔出后院,扬起一路黄土,等到客栈小二察觉到时,只余下豆大一点黑影。
许清卓的手禁锢在许韵飞的细腰上,一只胳膊就揽得过来,手掌传来许韵飞因兴奋而沸腾的温度。
许清卓莫名产生出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他很想看看这幅衣衫之下的躯体是怎样的,这般鲜活的生命他也拥有吗?
不知不觉中,许清卓的手指开始在许韵飞的小腹上上下描绘,触摸着每一块肌肤的柔韧,许韵飞不得已将注意力从虎口逃生后的庆幸拉回,却碍于尴尬,只好扭了几下腰,试图挣扎。
然马蹄踩在碎石上,一个不小心,二人皆是在马背上一震,贴得更近了。许清卓闻着许韵飞后颈上的微弱木香,有些上瘾,便低头凑得更近了些,手扣腰扣得更用力了。
这一闻一扣不要紧,惊得许韵飞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脸上染上一片绯霞:“清卓,你别这么用力,稍微松点抓我衣裳。”
许清卓这才将手松了些,却继续抓着许韵飞的腰肢,他发现许韵飞如炭块儿一样,浑身都烫起来了,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哥哥,你好热。”许清卓道。
“这……这都什么话,清卓,你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
许韵飞再也受不住,勒马停下,要求和许清卓交换位置:“你来策马,我瞧瞧你学会没有。”
他面容不苟,耳垂的红还没退下,心里却已经想好了一会儿怎么捉弄许清卓,嘴角止不住的狭笑。
许清卓瞥见没有拆穿,听话的上马,学着许韵飞的样子策马,许韵飞逮住机会,使劲掐许清卓的腰,在他脸庞道:“火候不够,身子太僵,比我差得远!”
许清卓唇角微扬,感受那一双手调皮在腰上乱掐,头抵在背上摩擦,偏偏傀儡感受不到痒,便任由许韵飞上手。
许韵飞弄了半天,自己累的满头大汗,许清卓一丝反应都没有,他无趣靠在许清卓的背上,“难怪你没有分寸,原来一点都感受不到。”
许清卓疑问:“是什么感觉?”
“嗯……大概是有人在拿狗尾巴草在你的脸上扫来扫去,不对不对,比这个还要严重。”许韵飞想组织语言找个恰当的事物举证,却想起傀儡天生没有感情。
不知傀儡和偃师有没有有天然的情感,但傀儡,是对偃师无条件相信的吧,只要他一句话,许清卓一定会完成。
许韵飞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清卓也只当随口一说,转而专注策马,并不放在心上。
人和傀儡构造本就不同,他不奢求理解,只要能陪在许韵飞身旁就足够了。
然许韵飞突然道:“无妨,来日方长,我教你。”
他不偏头,只是听见许韵飞坚定的声音,就知道身后那人的表情有多么认真,于是浅浅回道:“好。”
一股暖流融入肺腑,许韵飞的碎发被风吹得狂乱,心却通通跳个不停,好似浑身的血液都烧沸。
身前的背影,多么像师兄,可又不是师兄,他泛起不知名的依赖,却又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已经过去十年,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依存他人庇护才能苟存下来的人了。
碎隙的回忆戛然而止,许清卓勒马停下,二人牵着马匹向前,眼前正是旧乡东风关。
两人穿的朴素,却牵着一匹健马,又生的标致清俊,没一会儿功夫就招来许多目光,只是这些目光或多或少带着胆怯和议论。
其实说到底,许韵飞并不能算实打实的东风关本地人。他幼时同爹居住于山野村落,后被卖给姓黄那老东西,才移到了东风关最偏的旧的胡同中。
那时候他不懂,为何最偏僻的地方有着这么多错综复杂的胡同道道,以及师父能放心让他同师兄出院子,后来才知,这处儿本就是个五毒俱全的杂窝。
人贩子、娼妓、赌徒,一锅粥似的钻在一起,聚时乌烟瘴气,散时鸟兽皆飞,只有一处地方异常凝聚,那就是互相通风报信,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出暗处的眼睛。
师兄和他说,一旦踏入此地,很难全身而退,所以叫他不要肖想。
许韵飞看着胡同里的人,哪个逃跑了,被人拖着拽回来,打得断胳膊断腿都算轻伤。
他曾见过一个赌鬼,欠了一身债,明明有时机溜走,却被自己最好的兄弟出卖,临死前双目赤红,质问将他带到此处来的兄弟为何如此,那所谓的好兄弟却疯癫嘲弄他:“既然我不能活着出去,你也别想。”
就是这么荒唐的理由,却让年少时的他永生难忘,还记得那赌鬼的血淌了满地,黄老头乐呵呵接了一壶,端着进了卧房,不知作何用途。
许清卓轻触了许韵飞的胳膊,许韵飞侧过脸,一副忧心忡忡,眉头都拧成川字。
意识到自己的表情难看,许韵飞勉强扬起笑脸,他是来寻旧账的,可不是在这儿伤春悲秋,更何况他这次还带了帮手,自然要重振旗鼓,昂首阔步,不可陷在过去阴影里。
于是对许清卓道:“走吧,带你先去吃一样好吃的。”
话虽如此,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许韵飞不顾旁人异样眼色,拉着许清卓快步走向一家小摊。
二人所过之处,皆空几尺空地,许清卓冰凉的手被许韵飞捂得发热,他能感受到许韵飞的不安,便隐隐觉着东风关有着什么旧事,使得许韵飞不得不来。
许韵飞要带许清卓吃饭的小摊,是多年前一对儿夫妻的抄手摊,包的是素馅抄手,汤汁鲜美,皮馅弹牙。每每月末,师兄都带着他来,一来二去,和摊主熟络起来,偶尔能吃到特制的馅儿,新鲜之余满是喟叹,那时候就想着吃一辈子抄手。
如今再看,早已不见那对夫妻,反而是一个面相福团的男子掌勺,摊位清冷,吃食大都换成了什么汤面,小炒之类的。
见有客人来,那男子手在蔽膝上摩挲两下,招呼道:“二位吃点什么?”
许韵飞道:“抄手,素的有么?”
男子忙活的背影一顿,转身道:“我这摊位早就不卖甚么抄手了,客人点些别的吧。”
许清卓的眸光瞥见那男子的左臂,袖子撸起露出拇指宽的缝痕,只是在关节处,随着动作而被掩盖,不怎么显眼。
许韵飞瞅了一眼,不甘心似的缠着:“既说早就不卖,那就是能做,请您为我们做两碗抄手吧,实在是想多年前这一口,这下马不停息到您这儿来。”
说完,示意男子看拴着的马匹,确实是马不停息了。
男子拗不过,且见许清卓气度不凡,目光审人,不敢多言,只能不情不愿答应着做了。
许韵飞这才舒了口气,跟许清卓对坐在桌前小歇,期待着摊主的手艺和记忆中无差。
许清卓不明白,他没吃过抄手,可听着也就是一顿饭而已,饭不过是填饱肚子的粮食而已,吃什么都一样,为何许韵飞会这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