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村里田宅清点,多出一间破屋和一块荒废已久的田地,按律充公玄策府,卢适破例同意燕凝重新开垦使用,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偷偷摸摸地种。公家的地,也不必担心会有看不顺眼的村民来造次。
燕凝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除了要完成规定的劳动工作,还要搞自己的地,连破屋都没空修理,每天往草席上一躺就瞬间入睡。
她开始和村民们积极搭话,塞沙棘果给他们尝,神神秘秘地讲自己有好东西要介绍,确实有几个人表现出了兴趣,于是她约定某日下午申时在她的屋子前集合,她称之为“沙棘种植宣讲会”,准备了最甜的果实,自信满满。
宣讲当天。
一阵萧瑟秋风从门前刮过,卷起黄沙翻飞,几颗沙棘果干落到地上,立刻引来凶猛禽鸟啄食。
它们就是今天唯一上门的客人。
哦,还有带着一群小伙伴窜门来玩,吃得满嘴流汁,然后潇洒离去的翠雨。
燕凝:……
她从申时足足等到戌时,从夕阳西斜等到月上枯枝。
没关系,今天不来,那就明天继续加油,总有一天会有人来的。
燕凝吸吸鼻子,给自己加油打气,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打算收摊回屋。
门板响起笃笃两声:“有人吗?”
她大喜过望,立刻跑去开门,只见来人是给她更换脚镣的工匠,她的脚镣现在基本等同于装饰,看着沉,其实一点不影响活动,最后调整一下松紧就算完成,以后就能尽情……种地干活了。
燕凝谢过工匠师傅,啃完两张干馕当晚饭,正准备歇下,又传来叩门声。
“来了来了。”燕凝敷衍着开门,只道又是哪家大娘大爷。
门外站着一个农夫装束的陌生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身形颀长魁梧,一双沉着漆黑的眼眸微微俯视着她,蜡烛的幽光衬得他的脸庞深邃分明。
燕凝:“……”
陌生男子:“……”
“呃,有什么事?”
男子看上去也很疑惑:“我听说这里有沙棘果试吃,是没有了吗?”
燕凝如梦方醒,居然真的有人来“宣讲会”了!
“有、多多的有!”
她赶紧把人请进屋,重新摆出沙棘枝条、沙棘果,沏上一壶沙棘叶泡的茶水,换上商业导购般热情洋溢的态度,一一介绍起来。
“……我知道沙棘不能当做主食,但是云庐目前没有条件种好水稻,所以不妨先用沙棘开拓商路,从外购入粮食水源等生活物资。其实依照这里的条件,种葡萄、沙枣也非常合适,这里和新疆一样,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植物能够在白天进行充分的光合作用,积累大量的糖分——”
一讲到专业部分,她就兴奋地滔滔不绝,也不顾对方听不听得懂,然而男子只是默默地听着,仔细地咀嚼品尝。
燕凝终于意识到对话的脱线,生生停了下来,掰出一个营业笑容:“你、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男子的评价简短直接:“有点酸,但是好吃。”
燕凝松了口气:“要是你愿意种一些,我可以上门帮忙扦插……你是云庐人吗?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流民,刚到此地。”他打量了一圈,“你就住这里?”
燕凝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这人看上去一拳可以打倒十个她,万一是心怀不轨的歹徒呢?她也太欠考虑了,居然就这样深更半夜把一个陌生男子请进家门。
她悄悄往门后放铲子的地方挪,壮胆道:“你可别动歪脑筋啊!这是公家的屋,公家的地,玄策府的军师卢适知道不?”眼见男子似乎不为所动,她继续虚张声势,“都护将军崔驰知道不?他跟我熟络得很!你要是敢做什么坏事,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男子脸上竟浮现浅浅笑意:“你和崔驰很熟?”
“对、对啊!不然我一个罪犯,怎么能住这里?”
“那他是什么样子?”
完了,她还真没见过将军的真面目。燕凝努力回忆着拦骑那天,脑补了一下那张玄铁头盔下的容貌:“呃,就是……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能令玄策府上下钦服,军纪严明,肯定威严过人。
“徒手撕开一匹狼,生啖血肉,宛如地狱修罗!”能当上都护兼靖安将军,高居要职,肯定勇武过人。
“余兴玩乐是杀人比赛,刀下沙匪和外族的亡魂不计其数!”能镇守羌州,戍边十年,肯定狠戾过人。
“怎么样,怕了吧?”
她越说胆子越大,想起自己才是重刑犯,岂有罪犯怕良民的道理?
“原来崔驰是这样的人,我竟不知。”他喝了一口沙棘茶,“姑娘怕是有些误会,我只想找个安身立命的活计。”
“你不早说……”燕凝撇撇嘴,重新坐下,害她虚惊一场。“对了,还没问尊姓大名?”
“叫我仞山就好。”
燕凝换了种眼光,上下打量,他气质端正,身姿笔挺,确实不像歹人,最重要的是身材魁梧结实,朴素的装束掩盖不住手臂坚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一看就适合种地。
正巧她缺人手,要是能把荒地全部利用起来,不仅可以提高产量,就连酿果酒、制果干果酱这样花时间精力的活儿都有人搭手了。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那你就住上面的露台吧!后面那块地也可以给你种,只不过种什么、怎么种都要听我的。”
西北的民居样式不同于中原的斜顶,由于雨水少,都做成了平顶,可以贮水或者晾晒,自然也可以睡人,就是有点冷。
“好。”仞山答应得格外爽快。
燕凝晚上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云庐绿树如茵,一丛丛美丽的沙漠玫瑰中,她和村民们载歌载舞……
虽然现实和梦是完全相反的。
燕凝和仞山虽同在一个屋檐下,碰面的时间却不多,彼此也从不过问日常行踪,但这并不意味着仞山是个冷漠的人。
每当燕凝结束一天的劳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总会发现一些新的变化:四面漏风的墙壁和屋顶被仔细打磨的石头填上,一天比一天牢固结实;一览无余的屋子用陈旧却干净的布帘分开,隔成了不同房间;他知道她宝贝那块沙棘田,从不擅动,只是把她做的疑似稻草人的丑东西替换成了干草扎成的人形……
虽然依旧简陋不堪,但燕凝觉得这个地方越来越像一个家。
她能从每个细节感受到,仞山沉默魁梧的外表下,是一个心灵手巧、认真务实的人。
要是他愿意加入,她的梦想离现实就会多进一步。如果她不择一切手段威逼利诱,他或许会答应的。
但是她不愿那么做。她要招募的是志同道合的伙伴,而不是利益使然的掮客。
沙漠是一个强悍的、几乎无法战胜的敌人,太脆弱的关系在它面前走两步就散了。
燕凝早晨把一些沙棘果做成果干,摆在小碗里,当她晚上回来看见小碗空空如也,决定是时候开第二次沙棘宣讲会了。
这一次她的准备更充分、产品也更丰富。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
她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摆上可供扦插的沙棘条、新鲜果实、盐腌渍过的果干果酱,大声地吆喝起来:“好养活的沙棘哦!好吃的沙棘零食哦!人和动物都能吃哦,呃,我的意思是,很实用很万能!免费试吃啦,不好吃不要钱!”
“阿爹,那个果干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不许去!她可是重刑犯,别跟她扯上关系!”
有几个人在她的摊子面前驻留,但大多数还是当做没看见,唯恐被玄策府打成和罪犯接触的危险分子。
翠雨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一伸:“给我。”
“好好好。”没人吃也是浪费,燕凝抓了一大把果干给她。
这丫头连句谢谢也不讲,转头就跑没影了。她无奈地摇摇头,喝了口水润润喉。
“这些都是你做的?”
“军爷,稀客呀。”
来人是驻云庐县的士官之一,也是上次光顾着炫耀他家将军、没看好燕凝的那位军官,听说他后来挨了很惨重的军规处置,燕凝还以为他已经彻底讨厌她了。她后来向他赔罪,但他严肃地拒收,认为错在自己。
和仞山同住的事,燕凝向他报备过,他也神色古怪地默许了。西北大漠民俗与中原富庶繁华之地不同,没那么讲究男女礼节,只有人与牲畜之别,男人女人只要是活人,就得起早贪黑地为生存挣扎。
军官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然而当他吃下去一颗果干后,假笑转为了惊喜的神情。
“我能带一些回去分给兄弟们么?”
“当然可以。”
“燕姐姐,你看看谁来啦?”
燕凝回头,只见翠雨笑盈盈地带着一群朋友,今天来洗劫的熊孩子好像也太多了点,不对……站在他们后面的是翠雨爹娘、熊孩子们的兄弟姐妹、还有服役认识的种地搭子……
翠雨娘走上前来,愧疚道:“上次我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你拐走翠雨,最后还是你把她和羊群找了回来,我们家一直想跟你好好道歉,还有道谢……”
燕凝受宠若惊:“没什么的,您一直默许她和我来往,我就很高兴了。”
“大漠子民恩怨分明,你既然帮了我们,现在我们就来帮你。”
翠雨一家站到燕凝身边,用比她更大更热情的声音招呼路人,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不一会儿,摊前就围满了人,有的想买些沙棘产品回去,有的也想在家种,询问燕凝扦插的方法。
“都给我让开!”一道严厉的声音劈开拥挤的人群,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村民们畏惧地压低了声音。
“犯人就该好好服役,朝廷开恩免除你的死罪,不是让你得寸进尺!”县令一脚踩在果实上,粘稠的汁液沾满了他的靴底,“玄策府也是堕落了,居然任由你在这里荒唐胡闹!”
犯人的枷锁会伴随燕凝一辈子,她不论做什么,都逃离不了这样的指责。
如果她连这个坎都克服不了,那么战胜沙漠,也只是无稽之谈。
燕凝昂首挺胸,纵然命运给她加诸无妄之罪,但她自信是个俯仰无愧的人。
纠结罪身只会让她永远对自己的无辜耿耿于怀,无法向前看。
“是的,我是一个囚犯。”燕凝坦然相对,人群中一阵窸窣骚动。
“但是,正因为我是一个囚犯,离断头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我才不能再犯下一个错!我比任何人都要光明正大、都要问心无愧!”
既然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她决定直视这个身份。这不是妥协,因为她不会被击败。
“就是啊,这姑娘就是想让大家种种沙棘,又不是要下毒害人……”
“她救了翠雨,应该已经改过自新了吧。”
“说起来,她的罪名是啥来着?好像是被家里牵连了……”
人们议论纷纷,渐渐倒向燕凝一边,县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颇为难堪。
“哼!今日之事,我会如实上报,区区罪犯,看你得意到几时!”
他装腔作势地拂袖,推开人群走了。
沙棘宣讲会大获成功,有好几十户人家都想要学种沙棘,燕凝准备的扦插枝条险些不够用了。
人群散去后,她收拾摊子,忽然一个庞然的影子覆盖住了她,抬头一瞧,是仞山。
他一言不发地蹲下,帮她一起收拾,然后一同走在归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你在老家是干什么的?”
“打猎……吧。”
“那我教你种地好不好?”
“好。”
“……你相信沙漠会流动吗?”
燕凝侧首看他,对上仞山回望的目光,她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知是为这双深沉如水的眼眸,还是为了她期待着的回答。
微风吹拂他的发丝,好似拂在一尊古典而坚毅的大理石像上,天际浓郁热烈的火烧云是这副沉思画像虚焦的底片。
“我相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