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的盖子被掀开,升腾的大团水汽宛若一个膨胀的大蘑菇,摇摇晃晃地在后厨散开。最后一道菜,八宝甜糕。浸泡一夜后又被蒸汽烫得晕头晃脑的糯米,“你推我挤”地抱作一团。黏黏糊糊的糯米之间,赤小豆、白芸豆、黑豆、绿豆、花生、红枣、桂圆齐齐来凑热闹,显出一种五谷丰登的喜悦。小丁往糯米饭上浇上一小勺蜂蜜,蜂蜜的晶莹更显出糯米的白润。“诶,桂花干放在哪了?”小丁在后厨倒腾了一会,上上下下也没见到桂花干。后厨的伙计大多回家了,小丁对后厨作料的位置不太熟悉,晕头转向地差点撞上桌边的大托盘。
“小心。”郭狸一把扶住快要倒在小丁脑袋上的八宝饭。
小丁抬头,看见郭狸面不改色地扶着刚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大瓷碗,愣了一下,随即接受良好地站起身来,“桂花干不知道放哪里了?算了,端出去吧。”
郭狸没有说话,默默点点头,端着八宝饭就出去了。
前厅的方桌都被推到一边,中间留出的空位上放了一张大圆桌。此时,桌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菜。
“最后一道菜来了!”小丁扬声,和郭狸一前一后地从厨房出来。
马子良和柴静把桌上的菜挪来挪去,好不容易给八宝饭腾出了一小个位置。犹如翡翠头冠上嵌入的最后一颗宝石,菜齐了,人也齐了。
马松良举杯,“诸位新岁安康!”
“新岁安康!”众人一起举杯。
马子良悄悄碰了一下雪见鹿的杯子,“老师,新岁喜悦。”
雪见鹿浅笑,“希望阿良新的一岁,平安喜乐。”
“谢谢老师。”马子良小声而雀跃地答道。
雪见鹿从马子良那边收回视线,正欲转身,就看见一只手执着杯子,抢先一步与他碰杯。“福润莲池,岁岁平安。”秦贺低声说。
听到秦贺的话,雪见鹿愣了一下,没等雪见鹿回应,秦贺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秦贺放下杯盏,笑着对雪见鹿说:“吃饭吧。刚刚不是说饿了?”
“好。”雪见鹿收回目光,轻轻喝完杯中的梅子酒。滋味复杂,口中梅子酒的味道,清苦而灼烈。烈酒入喉,烫到心间,又夹杂着果味的甘甜。
推杯换盏,又是一个热闹的团圆夜。
房梁上,马子良与柴静午后挂上的灯笼,红亮亮地昭示着除夕的日子。
“咚咚。”敲门声响起,马松良毫不意外地抬头,看见推门而入的马子良。
“爷爷。”
“阿良啊,过来坐。”马松良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今日午后马松良穿着的外衣就叠放在椅子上。
马子良将衣服抱在怀里,在椅子上坐下。爷孙俩就这样在屋内静静地坐着,屋外寒风呼啸,屋内,马子良刻下的法阵发出幽幽的光亮,房间里很暖和。
“明日便出发去长安了。”马松良慢慢地说,“你在我面前还藏不住事。”马松良看着马子良,笑道。语气明朗而温和。
“爷爷。”
“阿良长大了。”马松良看着即使坐着,也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孙子,笑得很欣慰。“很多事情,你不便同我细说,我也听不懂。不过我能感觉到,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在你身上。”
“你受苦了。”
“没有。”马子良摇摇头,垂下目光,“爷爷,我很幸运。”
“哈哈!说得好!”马松良沉默地看了马子良一会,忽然一拍马子良肩膀,大笑了起来。
“爷爷!”马子良被吓了一跳,刚刚酝酿出来的愁情一下就没了。
莞尔,马子良松了一口气,也笑了。“有老师在旁边,爷爷不用担心我。只是这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马松良从马子良怀里把外衣取回来,披在身上,此时屋内很暖和,但马松良却也不嫌热。马松良用粗糙的手慢慢摸索着外衣的纹理,“我担心你给雪公子添麻烦。”马松良笑着说。
“爷爷。”马子良无奈地说。
马松良笑着,看向马子良。
“阿良,你还记得爷爷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马家有子,行善行良。”
“你记得就好。余生漫漫,以后,你也要一直记在心里。”马松良看着孙子,神色坚定而慈祥。“我不怕你碌碌无为,我只怕你守不住本心。人心很复杂,很多时候,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我会记得的。”马子良认真地点点头,准备开口。
“行了,你知道就行。早点睡吧。”马松良打断了马子良的话,“厨房里有些糖饼和炸乳扇,明天带给你长安的朋友尝尝。别自己全偷吃完啊。”
“知道啦。”马子良无奈起身,“爷爷早点休息。”
“你的绣工一般,这衣服也就能穿一年。”
在马子良关门前,马松良忽然朗声说。
“嗯。”马子良笑着,郑重地点点头。
马松良看着孙子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欣慰地笑了。拢了拢身上的外袍,起身打开窗。屋外呼啸的冷风,吹起马松良银白的发丝,眼神有些浑浊却很坚毅。马松良眺望河洛外的群山,星空下,山峦起伏宛若盘踞的卧龙,延绵万里。
雏鹰要在坠落山崖的恐惧中方能学会翱翔。四海广阔,鹰击长空,能遨游四方,不必为了一人一事困于一方。
“想当年,我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呢。”马松良捋了捋胡须,爽朗笑道,“正好春岁闭市,阿良又要外出,让小丁给我赶车,去会会那几个老头子好了。”
马子良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间,回房时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父母早亡,是爷爷带大的。虽然如此,但马子良却继承了马松良爽朗不拘束的性格,乐天地长大成人。这段时间的种种,让马子良忽生惆怅:爷爷年事已高,人世苦短,自己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不过方才,马松良的话,让马子良彻底放心了。爷孙俩之间的默契,不需要将话挑明。马子良深知爷爷的性格,那他便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虽然阿瑄在信中只有寥寥几句,没有提及秘境的事。但马子良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他们已经被卷入此事,幕后之人不可能让看见自己秘密的人活着,成为隐患。前路未定,但马子良却睡得很安心。
不违本心,便不惧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