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湘北半撑起身,掌心按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缓解着滚落石阶带来的钝痛,目光却如淬火的刀锋,瞬间钉死在桌后端坐的李晚唐身上。
“三分十七秒?”姜湘北扯了扯嘴角,牵动脸上细微的擦伤,声音带着一丝翻滚后的沙哑,却无半分慌乱,“李社长这时间掐得真准,看来是等得不耐烦,连杯热茶都懒得备了?”
李晚唐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两点幽深的冷光。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纹丝未动,姿态依旧如同古老的神龛。
“热茶会扰乱线香的气息,干扰这间‘教室’的磁场。”她的声音平直,缺乏起伏,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清晰。
“况且,我想你需要的应该不是寒暄,而是真相吧。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真相。”
“话都说的怎么明显了,姜同学还不打算过来坐下慢慢谈吗?”李晚唐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浅淡的阴影,话罢还用指尖轻叩两下桌面。
姜湘北不知可否,随后扶着墙壁缓缓站直,一步一步朝桌子走去。
“费尽周折设下这个‘谈心室’,我想这个真相应该不小吧?”距离桌面还有两三步距离时,姜湘北的手掌已然撑上桌面,台灯的光晕在她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还没等姜湘北把屁股坐稳,李晚唐嘴唇微动吐出一句不算回应的回应。
“嗯,不算小。我想姜同学应该没有仔细看过我吧?”
“什么意思?”
姜湘北微微倾身离的近了些,昏黄的灯光打在李晚唐的脸上。就在这一刹那,她目光倏然一凝!
那张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淡漠的少女脸庞,在姜湘北的眼中,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相”!
非人骨相!
李晚唐的眉骨与颧骨之间,流转着一层极淡、几乎与皮肉融为一体的、却无法忽视的“灰气”。
这并非死气,也不是寻常的晦气,而是一种…时间的褶皱!仿佛她的魂魄曾被强行拉伸、折叠,再粗暴地塞回这具年轻的躯壳里。
她的天灵处,更是隐现一丝细微的、常人绝不可见的裂痕,如同瓷器经烈火焚烧后留下的隐秘暗伤,昭示着灵魂曾遭受过的剧烈震荡与重组。
这种“相”,姜湘北只在古籍残篇关于“逆命夺舍”或“魂游太虚”的禁忌记载中瞥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你不是李晚唐。”姜湘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锐利,打破了密室的沉寂,“或者说,你不仅仅是‘现在’的李晚唐。”
她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你的魂魄…被‘时间’碾过,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辙印。李同学,或者说…你是来自‘未来’的李晚唐?”
李晚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她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姜湘北的视线碰撞,那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很敏锐,不过我原先以为这件事会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会被发现。”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却仿佛卸下了最后一层伪装,“是的,我死过一次。就在不久的‘未来’。”
“怎么死的?”姜湘北追问,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对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因为好奇,因为…不甘。”李晚唐的视线越过姜湘北,仿佛穿透了青砖墙壁,落回那个血色的“未来”。
“你想了解我的‘未来’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显然她没有想过真的要得到回答。姜湘北也就适时地沉默着,等待着她的下文。
李晚唐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痛楚。
“我一个很好的‘朋友’邹英死了。就在那个时间点之前。”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无波的声音里激起了一圈微澜。
李晚唐的目光垂落,落在自己袖间那个不起眼的旧式胶片相机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
“邹英?”姜湘北微微挑眉,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陌生的。
“她…”李晚唐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描绘那个对她而言无比重要,却对姜湘北毫无意义的人。
“一个很特别的女生。成绩很好,但从不张扬。午休时总戴着耳机,沉浸在一些很小众的动画里。在网上,她是几个小圈子的‘大佬’,分享着只有同好才懂的点滴乐趣。”
“但在现实里,她安静得像一道影子…一道能包容我所有‘怪念头’的影子。”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怀念的暖意,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是唯一…能让我觉得自己的‘怪’,是安全的,甚至是有趣的人。”
“邹英的死,毫无征兆。官方说法是意外,或者…压力太大。”李晚唐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充满了不信任。
“我不信。邹英不是那样的人。她内心有自己稳固的世界,遇到压力,她也只会选择躲进她的世界里,而不是选择结束。”
“我不甘心。我像个疯子一样开始调查。不是调查什么‘诅咒’或‘篡命笔’——那个时候,‘篡命笔’的事还没人知道,张茹的怨念还没成型,那些学霸的死也还被认为是独立事件。”李晚唐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执着。
“我调查的是邹英死前最后几天的行踪、接触过的人、甚至…她浏览过的网页、发过的匿名帖子。我想找到她承受压力的源头,或者任何可疑的线索。”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带着一种压抑的焦躁。
“然后…我查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东西。”
李晚唐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谨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邹英死前三天,她的手机GPS记录显示她曾多次在深夜独自前往旧史馆附近。”
“更奇怪的是,她匿名在一个非常冷门、讨论都市怪谈的论坛里,发过一条语焉不详的帖子,只有一句话:‘它在舞蹈室。我听到了…心跳。’”
李晚唐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死死盯住姜湘北:
“我那时根本不信什么鬼神,但邹英的行为太反常了。为了找到答案,为了弄清楚她最后到底遭遇了什么。在连续的两个夜晚,我都曾独自走进旧史馆那个片区。”
她的表情木讷,声音也在呼吸间也变得平静。
“你还记得那里不只有废弃的旧史馆对吧?还有一个废弃的社团楼。因为只有一层,所以我一开始先去检查了那里。”
其实姜湘北并不清楚还有这个地方,但还是强壮镇定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我还记得那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一种铁锈混合着潮湿的怪味。木质地板因为年久失修的原因,踩上去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她说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嘴唇动得很慢。偶尔,她的眼皮会极轻微地颤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前几间活动教室倒没有什么,直到我走进舞蹈活动室。”
“那是一间有着四面镜子的房间,门一推开,最先撞进眼里的就是自己——正面的,侧面的,连后脑勺的都清清楚楚地映在镜子里。”
“镜子上蒙着层灰,手指按上去能留下个清晰的印子。有些地方也裂了缝,影子被割成了许多小片。”
“我就那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些碎镜片把我切成了一块一块的,像被打碎的拼图。明明知道那只是镜子,可我就是挪不开眼。”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着我,不是手,是……灵魂,从那些镜片缝里渗出来,往我骨头里钻。”李晚唐抬手用发凉的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我想后退,但腿像灌了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应该留下来’,连呼吸都跟着慢了半拍。”
“意识越来越沉,就快要看不清镜子外的东西了,眼里只剩下那些碎片里的影子。我甚至开始觉得,那些碎片里的‘我’好像在动,不是跟着我的动作,是它们自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就在那时候,原本在我口袋深处的老式相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不大,但在那间静悄悄的屋子里,也属实算大了。先是余光瞥见相机落在地板上,后来是整个眼珠转向它。”
“就是那一眼,突然什么都清楚了。”她眉眼又低垂下去,昏黄灯光在她脸上打下一片阴影。
“那些镜子根本不是在照我,而是在吞我。我再待下去,可能就真成镜子里的碎片了。”
“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没有限制后我抓起相机就往回走,我不敢走快,怕惊扰那东西。直到退出门外,反手带上门的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冷汗已经浸湿我的后背。”
“后来我再回想的时候,感觉大约是邹英救了我吧。”李晚唐无意识的摩挲着腕间的相机,“毕竟,这可是她送我的东西呢…”
姜湘北听到李晚唐被迷住就知道那个所谓的舞蹈房恐怕不简单,她暗自把这件事往心上放了放:“然后呢?”
“后面我继续检查完了剩下的活动室,但是并没有发生像舞蹈室里的事情。”她把额前的碎发向后一捋,抬眼看向欲言又止的姜湘北,“是有什么疑问吗?”
“啊…我只是在想你经历了那种事,竟然还能继续检查也是很…”姜湘北停顿了一下,绞尽脑汁憋出了一句,“很……非同寻常了哈。”
“谢谢,我很受用。”她牵起嘴角笑了下,但在这昏暗光线的照耀下,却透露出一股阴森的味道。
“那你竟然感觉那个舞蹈室不对,为什么没有继续调查那里了呢?”
“因为我那次还没去调查旧史馆,我不是个会以偏概全的人。”
姜湘北着实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一时也顾不上去反驳“以偏概全”好像不是这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