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呵斥声就像是一击重锤,敲碎了所有人的预期,堂内所有细碎的声响全部戛然而止,在桑榆的印象里,裴沅是柔弱窝囊的,这是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气,带着少见的威严。
忍着脖颈的凉意,桑榆只能硬着头皮转身看向他,“世子……府上奴才敢在我出去的时候,翻我的柜子,篡改账本,还是上了锁的东西,我只想问,若是有一日奴才生了恨意,会不会在我熟睡的时候潜入厢房将我杀害?”
裴沅不理,用手帕捂着嘴,扫视底下一圈,冷声道:“照家法,三十大板,发卖了。”
“那背后之人呢?”
“什么背后之人?你是想连我也打了吗?”裴沅有气无力地吼,话语落下又是一阵咳嗽,脸都涨红了,“还不滚出去,呆在这里作甚!?”
下人着了怕,迅速退了出去,只有桑榆半点未动,她站在裴沅面前,端挺着脊背,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世子为何这般草率?明明事情已经摆在我们眼前,为何不继续追问下去?”
“那你当如何?”裴沅皱眉,“把整个世子府搅乱了,你就满意了?”
听到这话,桑榆差点笑出声来,他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她满意了?
桑榆心里憋着口气,缓了缓,又淡下语气说:“不是这件事我满不满意,我只要一个公正公平,府上的下人因为心生不满,就敢随意陷害主子,这叫没有规矩,没有王法。”
裴沅不屑,“好一个没有规矩没有王法,好一个刑部尚书的女儿,也算是跟你爹学了个十成十,那换你说,按规矩王法,我御下不严,又该怎么罚我?”
他完全不讲理,吵起架来哪还有半点平时半死不活的样子,简直胡搅蛮缠,偏偏他现在句句戳人心窝子,想跟他吵,可是人家身份又在那儿摆着,她又不能吵,真是能急死个人。
桑榆憋红了脸,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好啊,世子心胸宽广,觉得这种奴才也能放过,我这种斤斤计较的人自然是比不上的,我从小接受的家规就是善恶分明,赏罚分明,我原没想过,世子竟然是这样理家的,世子若是觉得我无理取闹,大可撤了我的中馈,我正落得清闲。”
说罢,她便直接走了,哪管那么多,裴沅这种护短排外,好坏不分的人,她懒得多费一句口舌,今日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卸了她的中馈,还能怎么样?没了中馈,她照样过得好好的。
一路走得急,阿岫跟在后面都跟不上她的步子,看都不用看,这是真生气了。
“姑娘,您走慢些,我跟不上了,您说您跟世子生什么气呀……”
“我就跟他生气!我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不能生气了!?”她出嫁前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还能让家里的下人给欺负了?
将心比心,他给了她中馈,她就自掏腰包把这府上照顾着,甚至每天叫人给他做着好饭,好吃好喝伺候着,他裴沅还不领情了?还编排上她爹了?岂有此理!?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好容易回了厢房,就狠狠剁了几脚发泄自己的情绪,“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阿岫服侍她这么多些年来,几乎就没见过她生气,唯一一次,还是在几年前学医的时候,当时是因为记不住穴位,半夜气哭的,今儿还真是头一次。
“姑娘,气大伤身,别因为这些小事而生气。”阿岫给她胸口顺着气,甚至看见了她眼角砸吧出来的泪花,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你说,他总是包庇着下人干什么啊?他明明给我说慧娘并不重要!还嫌我背后说他了,我就说!”气得桑榆又剁了几脚,就差咬手帕了。
阿岫知道她说的是气话,等她过了这个气头,一会儿就好了。
桑榆就这个单纯性子,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这个家我不管了,爱谁管谁管,什么烫手山芋,我才不爱。”桑榆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吃痛的呻吟,估计是李回正被打着呢。
桑榆心里暗骂了一声活该,坐在榻上消了一会儿气,就继续看书了,瞧起来跟平时没差别,阿岫看在眼里,心上也舒服了。
第二天一早,就传来慧娘要回庄子探亲的消息,阿岫在撤早膳的时候说给她听,她直接装作没听见,没说一句话,没给派一点儿钱。她爹她娘把她养成这副样子,不是为了让别人欺负在她头上,她从小就不是手软的,昨日的账早晚要算回来。
全府上下就那么几十个人,消息用不了一会儿就传遍了,谁都知道世子和夫人吵架了,吵得还很厉害,谁是谁非,作为奴婢,他们说不了话,但是心自有偏向。
那天桑榆在后院种草药的时候,好多人看见了都嚷着要帮忙,没成想中途来了个裴沅,众人一哄而散,一幅主仆和睦的场景瞬间变成了不尴不尬的样子。
麦冬推着轮椅,从远处望着桑榆和阿岫忙活的背影,随口道:“夫人好像很喜欢医术,我前几日去西园送账本的时候,瞧见她桌子上放的全是医书,有些甚至都是独家医书,市上都没有卖的。”
说起这个裴沅心里就烦,自从那天吵完架后,这人是什么都不管了,两个账簿丢在他那儿,就算他叫人给她送过去,她也能叫人原模原样拿回来,怎么样都不肯收。
他就没见过这么倔的女人。她说从小家规就是善恶分明,可是她爹作为刑部尚书审查“新案”的时候,又何曾放过无辜的人。
“我看您还是找个时间过去说两句好话,总不能一直这样,您倒是无所谓,我们这些下人可还指靠着她养活我们呢,那慧娘当家的时候,我们可见不上一点儿肉腥儿。”麦冬将轮椅停在花田的不远处,“您不也是一样,要不是人家,您能吃上那些好东西吗?”
裴沅一眼瞥过去,“多嘴。”
麦冬撇嘴,低喃道:“她是她,她爹是她爹,怎么能把朝堂上的恩怨带在夫人身上呢?”刚走神一会儿,那人就推着轮椅离开了,浑身带着戾气和拒人千里的高傲。
埋头拿着小锄头翻地的桑榆被旁边的阿岫戳了戳,“姑娘,刚才世子就在后头看我们。”
“随他。”点了种子之后,桑榆又轻轻将土盖上。
腰有些疼,直起来朝后望了一眼,还能看见裴沅那厮隐隐绰绰的背影,桑榆吐了下舌头,接着苦干。
“姑娘,你说麦冬和裴青来了好几趟了,咱们都闭门不见,是不是不太好?毕竟他们都是世子的内侍,代表的都是世子的脸面。”阿岫担心届时下不来台,桑榆会彻底断了裴沅这条路,毕竟这是在世子府,不管情况怎么样,全府上下都是要听他的。
桑榆一点也不在乎,嗤笑道:“随,他。他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满意的说法,我什么时候收,我嫁到这儿来又不是来受气的,他吃我的喝我的,还有理了……”
她也是有脸面的,下人都欺负她欺负在头上了,他胳膊肘还往外拐,还嘲讽她和她爹,这事儿没完。
“可是我的好姑娘啊,你说你不管家,府上的印章还在你手上呢,腰牌也被你交出去了,你除了倔得不拿账本,还能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得你管。”她伺候长大的人,脾气秉性最清楚,活脱脱一个倔脾气,不然也不会闹着快二十岁了都不成婚,更不会闹着要学医。
一条路不走到黑,她是不会回头的。
桑榆蹙眉,嗔道:“反正我不管,这件事他不来给我说清楚,我就不管了,我的钱也不是白给他花的。”
她自小被周围人捧着长大的,如今说白了就是“下嫁”,都嫁给他了还要受委屈,天理难容。
瞧着一亩三分地,但是干起活儿来还真是累人,做到了一半,桑榆就出汗了。
“我说夫人,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吧,您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些活儿还是我们来顺手些。”桑榆回头一瞅,正是董英家的,旁边还带个她家的丫头,眼见着她就挽起自己袖子,朝她这边走来了,“我刚才在远处瞧了半天,看会了,就让我来吧。”
桑榆着实有些累了,便将锄头递给了她,走出土地站在了石砖上,恰好这时腿边跑来了一只晃着尾巴的小狗。
“哪儿来的小狗?可以给我玩吗?”桑榆笑道。
“这是我从祖母家捉的,夫人要是想玩就拿去吧,祖母家还有很多。”董英家丫头仰头瞧着她,脸上扬着笑容。
桑榆蹲下身,顺了顺小狗的毛发,不嫌脏地便抱进了怀里,越是感受着手下生命的朝气,她就越舍不得放手,小狗忍不住呜咽了两声,她也跟着哼唧了两声。
她在家也闲来无事,养一只狗就当是寻乐子了。
“夫人,我们底下人一直猜测,您为什么放着花不种,种草药啊?”董英家说。
阿岫笑了笑,率先给回了,“夫人从小学医,有种草药的习惯,原来出嫁之前也是这样做的,你们以后要是生病了,都可以找夫人看的。”
董英豁然来了兴趣,对桑榆的敬仰添了何止是几分,她平时看病艰难,就算是有钱看病,也难找到一个女大夫,妇女的事情总是难向外开口,若是桑榆真的可以给她们看病,那得省下多少麻烦。
“你们以后要是生病了,可以来找我,大病不敢说,寻常小病我是会治的。”桑榆擒着笑意悠然道。
董英家的喜出望外,“这样可真是太好了,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最难找大夫了,有时是没钱,有时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大夫,结果人家看不了我们的病。”
女人家的病无非就那几种,桑榆虽然不清楚,但是听杨瑜提过,再不济就是从崔云棠的嘴里听到一点。现下世道似乎最属难找妇科大夫。
一片小花园,几个人忙活了一天,好在后面来了个帮手,干得稍微快些。
这几天还是那么僵着,期间麦冬又来了一次,还是被她劝回去了,那天她正坐在榻上晒着太阳小憩,阿岫突然跑进来叫醒了她,神色焦急道:“姑娘,不好了,世子被狗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