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轻亭为圆心,四周的赌徒们俱是大受震慑,无一不噤若寒蝉。
死一般的静寂中,这位孤冷清美的医修大小姐撩了撩头发,又抚平轻纱薄袖,相当之优雅:“呵,这等货色,何须用到清心咒?”
——呃,这样应该就能糊弄过去了吧?
反正让他“清醒”就行,那她把他硬生生揍清醒,何尝不是一种解决办法。
君知非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是了,轻亭这方法,要比清心咒好用一百倍!
众所周知,赌狗的赌瘾极为难戒,赌瘾发作时几乎丧失人性,为了赌而无所不用其极。清心咒只能缓得了一时,缓不了一世。
而轻亭直接进行物理攻击,把赌狗揍到半死不活,那他就压根没力气爬起来赌博了呀!
这何尝不是一种“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君知非深深为轻亭的智慧所折服——不愧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医修!
君知非赞叹道:“有人曾经说过,对付赌狗,最好的方法是往死里打……啊不,是往死里管,管到他再也没法赌博。原来你已经参透这一点了,真厉害。”
轻亭:“?”
啊?我吗?
她只是想逃避“清心咒”,但榜首却对她一顿夸……原来她误打误撞做对事了?
坏了,难道自己真的是天才?
顶着榜首大人那赞许的目光,轻亭轻咳一声,镇定自若:“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地上一滩烂泥样的男修发出几声气若游丝的呻吟:“救……命……”
君知非和轻亭齐齐低头看过去。
只见他虽鼻青脸肿,但不复魔怔之态,能够正常交流了。
两人同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还钱!”
年轻男修抽抽噎噎:“我叫贾·城北地下赌坊872号客人。没有钱还,刚才都输掉了。”
一听不还钱,轻亭顿时提起拳头。
君知非把她拳头摁下去:“别打了别打了,再打真死了。”
轻亭收起拳头,但还有些气不过:“喂,贾·城北地下赌坊872号客人……这什么破名字。喂,贾欠钱,既然你没钱还,那就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
她倒不是心疼那些借出去的筹码,只是很讨厌言而无信又敷衍她的行为,不想便宜了这个人。
况且,在看到赌徒们的疯态后,她更是对赌博敬而远之。
赌坊渐渐重回热闹,贾欠钱的挨打并没有赌徒们惊醒,他们回到牌桌,热火朝天地继续玩起来。争吵声、喝彩声和惨叫声搅成一锅乌烟瘴气的粥。
君知非把贾欠钱拖到僻静的角落,手一松,他啪叽一声瘫到墙角。
贾女鬼从房梁上飘下来,浮在贾欠钱上空,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深深地俯视着他,像是俯视过去的自己。
刚才轻亭揍人的事迹已经流传开来。不少重霄学子都往这边聚集。
“是君知非!她也传送到这里了?”
“太好了,轻亭道友也在,她可是天才医修,有她在,根本不用担心受伤。”
“哇,那这两人聚到一起,岂不是很快就能破解贾城的真相?”
听到这些议论声,君知非瞬间挺直脊背,面色从容,风轻云淡。
而轻亭略一振袖,扬起下巴,眼神孤冷。
两位少女一明丽疏朗,一清冷孤傲,待在这昏暗又污浊的地下赌坊,如明亮的日光和清透的云风,荡涤满室的污秽和邪浊。
——一言以蔽之,这两人装起来了。
君知非端起榜首的架子,清清嗓子,看向贾欠钱,道:“好了,老实交代吧。”
“我……我……全都说。”
这些日子的起落落落落落落如同一场噩梦,震撼、狂喜、心悸、懊恼、痛苦等诸多情绪席卷而来,贾欠钱掩面痛哭:“这要从我小时候说起……
“我从小就是一个乖乖子,家里穷,我很自卑……我的爹娘根本不关心我……我有修炼天赋,但是没有师长和资源……后来好不容易考进天策学堂,本以为苦尽甘来,但看到同龄修士享受最好的资源,我却得帮他们写课业来赚钱……我很不平衡……”
天策学堂跟门派或学宫不太一样,是隶属于天策府的公立学校,规模不大,论实力论资源,远远比不上那些底蕴丰厚的势力,但却能给那些有一定天赋但没背景的少年修士一个修炼学习的环境。
而当地那些一无是处的富贵子弟,也会塞钱进入天策学堂,这就导致学堂的贫富差距极大。
贾欠钱抽抽搭搭地讲述自己的学堂经历,活脱脱一个“同舍生皆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颇有慕艳意,以中不足乐者,常觉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的悲惨形象。
随着他的凄惨讲述,好几个单纯弟子都流露出不忍和同情的神色。
君知非太懂这套说辞了,应和他的话:“天啊我懂你,你这也太惨了。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出生了,刚出生的时候你甚至不会走路!你一天只吃三顿饭,晚上睡得着觉!”
贾欠钱:“……”
君知非一脸冷漠:“别卖惨,说重点。”
贾欠钱只好跳过煽情这一趴,交代走上赌博的原因。
他跟贾女鬼一样,也是看到了传单上的功法,本着“试一试”的念头,修炼了这个功法,结果大有收获。
贾欠钱非常惊喜,便找借口向爹娘要了不少灵石,一次次地修炼功法,很快从炼气四层蹿到炼气八层,父母和师长同学的惊叹和夸耀让他不禁飘飘然,越发频繁地使用功法。
然而越往后修炼,所需要的灵石越多,成功率却越低。上千颗灵石扔进去,修为却纹丝不动。他有些着急了,拼命去找赚灵石的渠道。
他可以去天策府或重霄殿接取任务而赚灵石,但是他嫌弃这种赚钱的速度太慢。
已经感受过飞速晋升的美妙,又怎甘心脚踏实地的苦修?
于是,他顺着灰衣人的介绍,来到了地下赌坊。
在前期,他运气极好,总能赢钱,很快就修炼到了炼气九层。
这让他欣喜若狂,越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天道!
现在回想起来,贾欠钱不无后悔:“要是我在那个时候就收手,该有多好……”
“别做梦了。你根本不可能收手的。”
君知非冷冷打断他的话,“比起输钱,赢钱才是最恐怖的。”
——如果输钱,或许还可以及时止损。但一旦感受过赢钱的快感,就会越来越膨胀,觉得输掉的钱还可以再赢回来。赢的越多,摔得越惨。
贾欠钱羞恼道:“谁说的?我赢了这么多,我运气这么好!只要我能及时收手,我一定能……”
“脑子一点不转吗?”君知非忍不住嘲讽,“第一次使用纳灵功法之后,你怎么不收手?晋升到炼气八层之后,你怎么不收手?你在输钱最惨的时候,都没想过收手吧?”
“你根本不可能收手了。因为赢钱时的欣喜若狂已经麻痹了你的大脑,你不能接受输,总想着下一把就能翻盘。殊不知,这才真正踏入了陷阱。”
“我、我……”贾欠钱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反驳,“我只是没经验……要是再来一次,我一定能……”
“你不是没经验,你是贪婪和愚蠢。”君知非利落地下了定论。
“——还欠钱不还。”轻亭补了一句。
贾欠钱神情一滞,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而他头顶的贾女鬼落下一串血泪。
而围观弟子之中,有些人心神一震,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刚才竟也被贾欠钱的话所吸引,真的开始幻想,纳灵功法是不是真的有用?自己是不是可以“试一试”?就只试一次,涨一点修为就收手;
还有一部分弟子,开局传送到赌场,手里恰好又有筹码,于是忍不住赌了几次,赢多输少,志得意满。
君知非这一番话,不仅反驳了贾欠钱,还点醒了他们。
这片小角落陷入短暂又奇特的安静,片刻后,响起低低的讨论声。
“天啊,我刚才差点就被贾欠钱的话迷惑了,看他赢了这么多,我都想去试试了。”
“榜首说得太对了,从一开始就不该踏上这条路。”
“不愧是榜首!好清醒好理智!”
君知非:“……?”
怎么突然夸上了?
君知非并不觉得自己比同门更聪明,只是因为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反诈教育和“拒绝黄赌毒”教育,所以她才能一眼看透这些陷阱。
而修真界一般不教这些,大家又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所以乍一接触这种事,才会被唬住。
经历过这次考核,大家应该都会对这类陷阱敬而远之。
……说起来,贾城小幻境居然是戒赌宣传片吗?到底是谁出的考题啊,还挺有深意的。
此起彼伏的夸赞声让君知非很是不好意思,连忙道:“我曾经见过这种事,所以比你们多了些经验罢了。”
“君道友太谦虚了。”
“不仅实力强,脑子还聪明,我等自愧弗如!”
君知非:“……”
道友别捧杀了,我害怕。
能不能来个人吐槽她一下,不然她真的飘了。
“我来我来!”杳玉自告奋勇,“天啊,好尬的一顿夸,大家也真是的,没吃过好的,所以连你都夸上了。对了君知非你真的很装,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就是个废材?”
君知非:“……”
还得是自家器灵知根知底,杳杳这嘴毒的,都快成核辐射能量石了。
这一打岔,她才重新记起正事,赶紧拉回话题。
“恐怕贾城小幻境的真相还远远不仅如此,”她语气多了几分凝重,“这座赌坊只是个开始。”
“居然才只是个开始?”有人瞠目结舌,“那后面又会是什么样子?”
贾欠钱的故事还没说完,他面色灰白地继续讲。
那时候他已经把爹娘的积蓄偷光了,还骗了朋友的钱、借了许多高利贷。
赌博依旧是输多赢少,输的时候就嚎啕怪叫,捶桌子骂街。而偶尔一两次的赢,会让他兴奋不己,继续赌下去……直到彻底一无所有。
他仍不甘心。总觉得还能赢回来,总觉得还能通过纳灵功法一步登天,于是——
他抵押了自己根骨、修为和心头血。
此话一出,全场气氛顿时凝固了。
冰冷的阴风吹过,远处赌徒们醉醺醺的狂喜或暴怒声飘入耳朵,让人不寒而栗。
稍微有点常识的修士都知道,任何有关根骨、修为和心头血的交易,都是邪修路数。
这偌大的地下赌坊,数以千计的修士,都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吗?
难怪贾女鬼输光了家产,最后选择吊死在茅草屋中;
难怪贾欠钱如此癫狂,甚至一个陌生少女下跪磕头,只为借来几个筹码,好有一个上桌翻盘的机会。
——但其实根本就没有翻盘的机会。
从一开始,就是有去无回的绝路。
“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我没机会了……”贾欠钱还很年轻,却十分憔悴瘦弱,简直不成人形。他肩膀剧烈抖动,眼睛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捂住脸痛哭出声,“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太蠢,我对不起我爹娘,我好想再见他们一面啊……要是能重来就好了,我一定不会走上这条路……”
大家都沉默下来。
虽说是他咎由自取,但看到一个原本正常的修士变成这幅凄惨模样,不免让人唏嘘。有弟子露出同情的目光。
轻亭叹口气,侧过脸:“算了,不还钱就不还钱吧。”
在这种沉闷的氛围中,君知非向前一步,微微俯身,朝他伸出手掌。
掌心里赫然是几枚筹码。
她平淡道:“借给你。”
贾欠钱看见筹码呆了一下,眼里瞬间爆发出狂喜!
他忙不迭伸手去抓筹码,手指因激动而颤抖不已,嘴唇哆嗦地说:“谢谢、太谢谢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给您磕头!下一局我一定会赢,还给您双倍……不,十倍!我一定能赢……”
下一刻,君知非收回手。
筹码从眼前消失,贾欠钱急得都要蹿起来,动作牵动伤口,又重重跌下去。
君知非:“你看,你根本就没收到教训。”
贾欠钱浑身一颤,难以置信。
众弟子也都醒过神,刚才他们还真的以为贾欠钱忏悔了,没想到君知非简单一试探,他就原形毕露。
君知非认真道:“不要相信赌狗的忏悔。他们嘴里说的再好听,都是假的。”
“居然欺骗我的感情,”轻亭很生气,“还钱!”
“我没有钱可还了。我已经完蛋了。”
贾欠钱回答轻亭的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君知非,眼里有羞愧和懊恼,也有愤恨和不甘。
“我是个烂人,我该死。”
“你对不起父母和朋友。你确实该死。”君知非道,“而更该死的另有其人。”
把赌徒骗来的灰衣人、地下赌坊的主人、功法的创立者……才是最该死的。
仅一个地下赌坊,还没触及到贾城小考核的真相。
贾欠钱的故事至此结束,一群人面面相觑。唯有身后一张接一张的赌桌,依旧进行着金钱的大狂欢。
轻亭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君知非刚要说话,瞥见了朝这边走来的身影。
少年身姿英挺,面色漠然,气质锋锐如一柄出鞘的宝刀,硬生生切开这喧嚣之所,带来一阵冷冽的风。
周围弟子精神一震:新生次席,元流景!
而新生榜首悄悄跟自家器灵说小话:“他好装啊。”
杳玉翻了个白眼:“刚刚你也这么装。”
元流景无视周围的眼光,径直走到君知非身边,简短道:“我查完了。”
君知非“嗯”了一声,先为他介绍这边的情况。
元流景双手抱臂,微微侧过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很专注地听她说话。
周围人又是好一通震惊:榜首和榜二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难道两人以后要组队?一动一静,一热一冷,强强联合?
轻亭望着这一幕,眸光闪了闪。她想,如果君知非和元流景组在同一队,那她这个废物医修混进去,岂不是躺赢?
轻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尽办法跟二人组成小队!
君知非讲完情报,轮到元流景。
“我查到一个古怪的情况。先前有位赌徒落得个失去根骨修为的下场……”
众人顿时看向贾欠钱,贾欠钱哀戚一声,低下了头。
元流景:“但那个赌徒活的好好的。”
众人又齐齐看向他,包括贾欠钱。
元流景面色平淡,继续道:“我拿筹码跟另一个赌徒换来了他的情报。他叫‘贾·城北地下赌坊544号客人。输到一无所有之后,他被打昏,送到城西的一处据点进行剔骨取血。
“但数月之后,他回来了。不仅没有失去根骨,还还清了欠款,修为更胜一筹。”
贾欠钱眼里冒出熊熊的希望之光,又在轻亭示威似的举拳中,戚戚然地黯下去。
君知非蹙眉,面色微凝:“城西的据点?”
“对。听说每一个输到一无所有的赌徒,都会被送往那里。”
君知非看向贾女鬼:“你也被送过去了?”
女鬼点头。
“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女鬼却沉默摇头,显然不打算提供指引。
君知非无奈,看来只能继续查了。
她分析道:“贾女鬼在城南、灰衣人在城东、地下赌坊在城北,而据点在城西……”
看来城西就是最后的boss战了。
她道:“那我们就……”
“那我们就杀去城西!”
人群中传来一道慷慨激昂的喝声,是围观弟子之一,叫沈卮言,刚才就属他夸君知非的最起劲。
沈卮言很崇拜榜首,道:“我们直接杀过去就行了。有君道友、元道友和轻亭道友在,我们怕什么!”
这话点醒了其他人。
“对啊,我们不怕!”
“管它什么魑魅魍魉,榜首直接带我们冲过去!通通打倒!”
热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君知非。
君知非:“……?”
等一等,她没说杀过去!
且不说她现在没修为,就算是她全盛时期,她也打不过啊!
“他们真是高看我了。”君知非幽幽地对杳玉说,“我满打满算才到筑基期,哪能跟boss硬刚。”
杳玉提议:“那你就直接拒绝吧,大家会理解的。”
“不。我有办法。”
在众人注视下,少女轻笑一声,自信又张扬:“直接打过去有什么意思?我们来此秘境,为的不是查明真相、磨砺心性吗?不必着急,大家先在城中各处多找些线索,待时机成熟,再赶去城西,一网打尽。”
众人:“!”
好有道理!不愧是榜首!
杳玉幽幽道:“非非,真是给你装到了。”
“唉没办法,谁会不喜欢听夸赞啊。”君知非偷偷翘了下唇角,“本人就是这样爱装。”
她压平唇角,清了清嗓子,面向大家认真道:“诸位,我们可以先共享情报,再制定计划、分头行动。你们觉得可以吗?”
元流景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轻亭一扬眉,随意说了声“可以”。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各怀心思地考虑一番,最终都点了头。
榜首厉害又聪明,跟着她,一定会事半功倍。
况且,长老可在水境外看着大家的表现呢,要是能抱上榜首的大腿,一定能多多刷脸。
没看到连元流景和轻亭都答应了吗?傻子才会拒绝这个机会。
看到大家都点头,君知非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心里是真没底,人多力量大,才可能打得过城西的boss。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赚了大便宜,其乐融融,赌坊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群人就这样各装各的[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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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真的很装